林郁海
 當兵現形記修訂版(30~32)

三十、  新訓中心結訓



我是後知後覺的人,當兵第二天和同學聊天之下才知道這裡叫「中
心」,一般而言在此受訓二個月之後,將會再抽籤,看個人的造化,
分發到不同的部隊。而我們是例外的,因為當初拿到「紅單」(入伍
通知單)的時候,上面就寫著「聯勤」的字樣,到中心時也聽說我們
「聯勤」兵,不必再抽籤了,直接隸屬於聯勤總部,所以不用擔心
「金馬獎 」的問題,真是「祖上積德」,每個準聯勤兵都有些得
意,個個以為熬過這兩個月就撥雲見日了。

到底「聯勤」是什麼樣的軍隊?只知道是後勤單位,總之應該比其他
部隊輕鬆,我這麼想,別人可能也這麼想。

有幾位大專兵已在一個月前,提前下部隊了,真令人嫉妒!(因台灣
的大專以上體位合格的男學生,都曾於成功嶺受訓二個月,可抵兵役
期,且在新訓中心只須受訓一個月;目前已廢止這種先期受訓的規
定。)

結訓前大約放了五天的探親假,這次收假也沒有玩收心操,結訓前後
那幾天不只心情輕鬆,連課程的內容也輕鬆了許多,長官、幹部們也
比較不會動不動就對我們「大小聲」,似乎每個人的人格指數已回升
了不少。

結訓當天營區舉辦了「結訓典禮」,典禮結束,所有班長都例行式地
「迴避」,怕有人趁機報復,我想他們是多慮了,如果是「退伍典
禮」才有必要迴避!

直到下了部隊以後,才知道聯勤兵有兩種,第一種直屬於兵工廠或直
屬於聯勤總部,第二種則屬於聯勤總部之下的警衛連,只有當第一種
聯勤兵才算祖上積德。

附記:(1)結訓前最後一週,每天的伏地挺身已達150下,而其他的新
    訓中心卻不超過50下。
   (2)這兩個月,我們連上共換了三個連長。



三十一、        下部隊



儘管不必抽籤,共有一百多名新兵,哪個兵到哪個單位?總必須經過
安排吧,也不知道上面是怎麼安排的?!聽說那五、六個天兵,每個
都當了「第一種聯勤兵」,呵呵!不知這是老天有眼,還是聯勤總部
瞎了眼……呃…我應該為他們幾位慶幸才是!還有一個特殊現象,凡
是華僑想入中華民國國籍的也似乎都被安排為聯勤兵,看來連外交部
甚至國防部都以為聯勤兵是輕鬆的軍種。

在下部隊的前一天,聯勤各個單位總共來了十多人,當天一早吃完早
餐(這一天不必跑步、打掃),就準備各自帶走屬於該單位的新兵。
我們早已整裝待命,在一陣枯燥的等待及名單核對後,終於搭上火車
(和我分配在同一單位的共10名,每個人身上都背著大背包,背包的
長度從臀部以上到後腦,幾乎與頭頂同高;臉盆、軍服、布鞋…種種
內務用品都在裡面)。

火車往北行進(約早上8:00),和入伍那天一樣,沿途陸陸續續有人
下車;這次來帶我們的人是位上兵,途中已經告訴我們是警衛連,並
警告我們初下部隊還有「銜接教育」……,這位上兵學長也不敢說太
多,說太多恐怕我們會集體逃亡。

這次我們的目的地比較近,大約早上10:00就到了高雄(最遠的聯勤
總部在台北南港,我預估他們晚上22:00才會抵達,因為那個年頭我
是台鐵的常客,對台鐵的品質很了解!),我們從高雄後站出去,已
經有一輛軍用卡車在等候,接應的班長個子瘦小但非常兇悍,當我們
爬上卡車時,他一句「還慢慢來!」的吆喝聲,比起新訓中心的任何
人更令人震懾(很可能是學長在途中的一席話,使我開始膽顫心
驚)。

約10分鐘就到了目的地,卡車開進高雄某個兵工廠,經過大門以及守
門的衛兵,又直接開到連部門口。連部門口站了五、六個班長,有一
位班長叫我們10名排成三個班(三列),每個人並保持距離(每個人
身上仍背著沈甸甸的大背包),如同運動隊形,接著好戲上演了。

(時間約上午10:15分,太陽很大)「給你們30秒倒背包,話說完剩
下10秒」……「三兩么停!」,儘管我們動作再快也來不及在「停」
字之前完成。凡是沒有完成的人(根本沒有人完成)都被罰100下交
互蹲跳,「動作快點!」幾個班長不斷吆喝,而被罰的人還要邊跳邊
大聲地把次數數出來;我已經跳了超過50下的標準動作,因為標準動
作速度較慢,所以我一直被罵;幾次下來才發覺他們只要求動作快,
而不要求姿勢標準,因為這個遊戲的目的只是整人而已。

接著要我們把倒出來的東西塞回背包,同樣數秒吆喝、罰交互蹲跳,
東西裝回去背包後,又叫我們倒背包,反反覆覆,我們跳了100乘以
N下的交互蹲跳,還好不是標準動作(標準動作必須抱著頭跳,全身
躍起、換腳、蹲下,如此循環;非標準動作除了第一次蹲下之外,以
後就省掉躍起、再蹲下兩個吃力的動作),所以還不是很累。一直
「玩」到11:40部隊集合吃午飯才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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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銜接教育結束以後),跟某位學長聊到「倒背包」這件事,學
長說:「你們算是幸運的!我們下部隊的時候,在大門口就下車,然
後聽到『臥倒』的吆喝聲,就全部臥倒,然後班長指揮我們一路爬到
連部,途中不只有『還慢慢來!』『動作慢的要倒大楣了!』等吆喝
聲還有人被踹屁股。爬到連部門口,才接著玩倒背包的遊戲,嘿!背
著大背包在地上爬行,你們可知道滋味如何?!……大約早你們二梯
次的新兵,也是從門口爬進連部,剛好被廠長看到……,所以從此以
後的新兵就省掉這一段坎坷路了」。學長接著說:「從門口到連部約
有一公里,而且是在燙得可以煎餅的柏油路上,我們當初穿著一雙烏
亮亮的皮鞋,爬到連部的時候,都磨成白濛濛的破鞋了;還有!手肘
也都流血了……」聽到這故事的時候,我的反應不大,因為當時已過
了一個多月豬狗不如的日子。但不知,我若在下部隊之前聽到這段故
事,會有什麼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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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午飯時,新兵另外坐在「新兵桌」,學長們吃完飯都零零星星離
去,唯獨新兵被嚴加看管,一箸一飯都夾著吆喝聲吞入肚內。午飯後
讓我們午睡,大家都氣息奄奄,沒人睡得著,因為每個人都發現一個
真相──「我們仍是新兵,仍然是最卑賤的階級!」這個真相對我們
來說是殘酷至極的……所以這個中午是我們入伍以來心情最低落的時
刻,很失落、很絕望,又能找誰來把心情平衡……聽天由命是唯一的
對策,默念「救苦救難,南無觀世音菩薩」是唯一的法寶。

突然一個響亮的哨子聲,繃緊每個人的五臟六腑,班長命令我們到中
山室,個個正襟危坐(這裡中山室是獨立的莒光日教室,不和餐廳共
用,另一角擺著一張撞球桌,十分醒目),他們用吆喝聲要求我們把
雙腿夾緊,雙手放在膝蓋上,目視正前方,眼睛不能「東瞟西
瞟」……,這裡的班長似乎很沒教養,如果你的腿沒夾緊,他們就
罵:「你賣屄呀?」、「你賣屌呀?」,甚至連上的許多軍官也都一
樣是一張沒教養的嘴,軍人最擅長的似乎就是罵髒話,這就是軍人的
形象嗎?!

就這麼無聊地「罰坐」了一個多鐘頭,接著才又拿一些資料給我們填
寫,好像在填履歷表一樣,不外個人專長、學歷、經歷、親屬、朋
友、自傳等等。不過這些資料倒是影響了我往後軍中生涯的命運。

資料填完後又繼續「罰坐」,(若有人報備要上小號,大致上還不被
刁難)一直坐到下午5:00的晚飯時間,晚飯後我們在寢室集合(與午
睡時同一間,新兵都暫時住在這個寢室),又開始玩倒背包的遊戲,
他們玩夠了之後,要我們把「黃埔大內褲」全數丟棄,說道:「聯勤
兵是優越的軍種,不穿俗氣的內褲」好像被催眠一樣,覺得自己是優
越中的一份子,所以很樂意地把「黃埔大內褲」丟棄(其實每個人本
來就很討厭這種不貼身、不透氣、硬梆梆又難看的內褲,只是不敢擅
自更換)。

接著發給每人兩件市售的棉質內褲(以為是免費發給,其實是從薪餉
裡扣去;後來軍隊補給的內褲,皆已改成棉質的草綠褲,換句話說
「黃埔大內褲」已自動走入歷史,不過那時我們已接近退伍,有點後
悔沒保留一件起來當希世珍品。),又發給每個人一個信封袋,要我
們把身上所有現金統統放入袋內,並寫上金額,交由班長核對後保
管,連手錶也被暫時保管。最後我們能擁有的,只剩下衣服鞋襪、盥
洗用具、文具,這三種東西;他們不讓我們有去福利社或打公用電話
的機會,而且我們連「知道現在是幾點」的資格都沒有。

這時候開始,我們雖已無法確知時間,但仍可以憑感覺,大概是晚
上7:00又繼續「罰坐」,雖然不怎麼消耗體力,但是眼睛必須凝視正
前方,也不輕鬆,但罰坐總比出操好些,直到晚點名(晚點名的時間
都固定在晚上9:00);罰坐的同時班長已經告訴我們,必須接受一個
月的銜接教育,因我們早已耳聞銜接教育是相當可怕的,所以應該都
有逆來順受的心理準備。

我們是聯勤84梯次的新兵;聯勤兵每梯次的時間間隔不定,視缺額補
兵,大部份每個月一梯次,但也有三個月或半年才一梯次的(而陸軍
是固定每半個月一梯次),在軍隊裡若有比自己「新」的兵補進來,
通常壓力會減低,因為「最卑賤的階級」已經有人頂替,但如果半年
都沒有菜鳥進來,那麼只好自認倒楣了。(例如82梯次和83梯次相差
6個月,83到86梯次則各相差一個月,以後各梯次多有此種情形。)

今天開始我們是最新的菜鳥,而83梯次的新兵剛銜接完畢,但仍未脫
離苦海;(這時80到82梯次的儲備幹部正在士官隊受訓)晚點名後,
值星班長下令:「79梯前的離開,其餘的留下」,一些老鳥姍姍離
去,隊形再整理後,整個部隊一起做伏地挺身,差不多共有30人,每
班10人,排成3個班,由排頭開始數數,每個人數十下,每數一聲則
全員一起做一下,第一班輪完就剛好做了100下;這時候班長說:
「80梯以前的離開,其餘的留下」隊形再調整,還有25名左右,又再
輪流數數,又第一班輪完,班長說:「81梯以前的離開,其餘的留
下」隊形再調整,還有20名左右,又再輪流數數,……就這樣到83梯
離開時,我們已經做了300下,等我們做完剛好400下。

雖然班長逐梯叫老鳥離開,但至少有五成以上的老鳥會留下來看熱
鬧。越到後面越有人體力不支,而被班長喝罵、踹屁股,而我算是全
程不倒的人之一,我的視野無法看見別人,因此不知道自己是獨一無
二,還是有哪些人跟我一樣,反正尚未精疲力盡,也就硬撐到底,但
似乎感覺到眾人的眼光都放在我身上,在他們眼裡我就像某電池廣告
中,那隻還繼續打鼓的兔子。

每天最後一個節目是洗澡(這種作息安排較合理!),這個單位肯定
比新訓中心有錢,因為這裡的浴室除了有熱水之外還是有隔間及帆布
簾的(用的是電熱水器,不過常常「故障中」);當然免不了劈頭劈
腦的吆喝聲,說也奇怪!聽了那麼多吆喝聲卻無法免疫。(身分得到
升格,就自然免疫,換句話說「吆喝聲」不管出自誰的嘴巴,都可以
讓新兵魂飛魄散的。反之,對老兵而言,除非被關禁閉或其他管訓期
間,否則就算連長來吆喝其作用也是有限的。)

直到就寢前,緊張的氣氛才逐漸降低,不知是誰的德政,銜接期間的
新兵,每天在就寢前可以享有一塊麵包和一罐舒跑,雖然費用是從薪
餉裡扣,但絕對沒人會反對這一個足以慰勞心靈的一餐(這個規矩大
概是我們這個連隊獨有),上帝真是奇怪(或者說這是上帝的公
平),凡是受苦的人都能享有廉價的美食,這是沒有受苦的人花再多
錢也買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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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希望「黎明不要來」,但越不喜歡來的事,總是來得特別快。哨子
聲一響,沒人敢賴床,一樣匆匆忙忙地上小號,接著「晨跑」去了,
和中心不一樣,中心的班長是帶著新兵跑,這裡的班長是騎腳踏車趕
著我們跑,每天都跑5000公尺,如果有人跑慢了,班長則有一身邊騎
腳踏車邊踹人屁股的功夫。(這裡沒有操場,而兵工廠很大,我們在
廠內的柏油路上跑步。)

這裡的伙食很差,不知是伙房的士兵懶還是經費不足(傳說伙食費是
被A掉的),幾乎每天早餐的菜色都一樣,如醬瓜、皮蛋、果醬。醬
瓜和果醬都是超大罐的罐頭,醬瓜的顏色很明顯是被色素染得很不自
然的橘黃色,果醬則都是太白粉加色素和一點糖水,奇差無比的食
物;也沒有豆漿,只有稀飯和饅頭,稀飯還算正常,饅頭就古怪了,
乍看下以為饅頭加了黑芝麻,仔細一看那不是芝麻,是米蟲!而且密
度很高也很均勻,一掰再掰,裡裡外外都是,拈一小撮(約1.5立方
公
分)就有將近15隻的米蟲,如果你想花時間把米蟲挑掉,會把饅頭挑
成麵粉,何況用餐時間有限;看看旁人,似乎只有我一個人對饅頭有
成見,於是跟其他人一樣就吃下了,說不定米蟲還比芝麻營養(直到
我退伍,仍然每天都是「米蟲饅頭」)。

此外,部隊裡吃的米是「儲備米」,就是已儲藏了很久的米,看來不
是本島的蓬萊米,聽說是泰國米,米粒的外觀較蓬萊米瘦長,因為放
了很久,所以顏色呈灰色,缺乏彈性,還有刺鼻的蟑螂臭味。有趣的
是,我已吃了一年多,才偶然地發覺到這裡的米飯「又黑又臭又
硬」,而家裡的米飯「又白又香又Q 」。

銜接教育的課程,大致上是新訓中心課程的複習,當然還有不少中心
沒教到的項目,例如兩人一組的刺槍術對刺(已忘記該項目的稱
呼),以刺槍術而言,的確需要相當的時間,記得我是一直到士官隊
結訓,才能練到每一細節都是標準動作。

銜接的日子比中心難熬,沒有手錶,也沒有課表,下一秒要幹什麼只
有班長知道,下課時間除了上廁所、喝水以外,哪裡也不能去,分分
秒秒都被他人掌控,活動空間小得可憐;因為兵工廠很大也有很多空
地,所以沒有野外操課的機會,不見行人、車輛的日子是恐怖的;也
不須輪值任何勤務,如打飯班、打掃等事,所以連稍微摸魚的機會也
沒有,我們的心理狀態處在「死囚一般」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