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郁海
當兵現形記修訂版(31~43)

四十一、        衛兵失職記(一)



在我到士官隊之前,我共有三次衛兵失職的紀錄(三次都沒有「帶
狗上哨」)。第一次失職是在某個晚上,(夏天的時候衛兵習慣把窗
戶拆下,靠在牆角當椅子坐)我在崗哨上面坐著,學長溜進寢室拿東
西,剛好一個班長從樓梯上來,我聽到樓梯有腳步聲以為是學長,正
站起來時被他看到,他就說:「好哇!新兵站衛兵就給我坐著,看我
不給你一點顏色才怪」,光是他這句話就讓我一夜整睡不好,連隔日
一整天都忐忑不安,在「受刑前的心理準備」下煎熬了良久,結果我
並沒有受到處罰,這件事竟不知何故地悄然化解。

第二次是也是夜晚(與第一次相隔約半個月),又是剛好學長溜進寢
室,我在崗哨上睡著了(那時候還沒有躺平的膽子),還被查哨官記
了名字(因為複哨的規則是一位固定哨,一位巡邏哨,學長可以謊稱
他是巡邏哨,所以查哨官沒理由記他失職。),那次我心情更是低
落,連續幾天都在站衛兵的時候偷哭,也以沈重的心情等待著哪一天
簽呈公佈,好「從容就義」,但這個案子卻彷彿不曾發生過一樣地消
失得無聲無色。

第三次是白天(與第二次相隔約兩個月),我也是在崗哨上,學長在
幹什麼我已忘了,我一樣坐在拆下的窗戶上,剛好一位排長偷偷溜上
來,我來不及站起來。排長說:「明天中午全副武裝,找鄭班長報
到」意思就是明天中午要罰我「軍紀操」,排長走開後,我馬上掉下
淚來,想我明天「必死無疑!」,而這個鄭班長就是我們班哨的「殺
手班長」。想不到隔天快中午時,那個殺手班長對我說:「中午不用
來找我了」。

因為確實有人因衛兵失職而被罰軍紀操,所以我相信一定是有人幫我
攔下這些災難,或許他幫我攔下的不只這些……從來沒人跟我說過真
相,我也無從問起。而我唯一能猜測的「恩公」除了副連長以外,我
實在想不出還可能有誰。我也了解我自己,以我的性格,若是單獨一
個人被罰軍紀操,很可能會想不開而走上自殺的死胡同,所以說他是
我的救命恩人。(我之所以能到士官隊聽說是他的安排,不過在我士
官隊結訓前,他已退伍了。)



四十二、        逃兵事件



在我們84梯銜接結束後,85梯次的新兵就補進來了。大約過了兩個禮
拜,這梯新兵就發生逃兵的事件了,因為軍隊裡不乏對講機、電話等
通訊設備,所以不到半小時全連的人都知道了這件事。凡是發生事
故,坐立不安的是連長、輔導長以及與事件有直接關係的人員,其餘
的人不論階級,表面緊張內心卻是興奮的,因為難得有好戲可看,尤
其在沈悶的軍中。

這個的逃兵事件是發生在一次「黑色星期五」的就寢後不久,某個新
兵在上廁所的時候臨時起義地翻牆逃離營區。(因為連部就在兵工廠
的圍牆邊緣,而且也有一個側門,外面即是馬路;新兵的寢室有一個
後門不在安全士官的視野裡,平時鎖著,那天不知誰開了沒關,那位
逃兵就從這個後門帶走一條棉被鋪在圍牆的鐵絲網上。)大約已逃離
了半個小時(時間約23:00左右),由同梯的新兵發現他離開太久,
於是向安全士官報告,當證實這位新兵不在營區時,連長、輔導長最
先被叫醒,然後安全士官通知各班哨,隨後幾個閒著沒事的排長、班
長也跑到連部去湊熱鬧。聽說他們或開吉普車或騎腳踏車在營區週圍
尋找。對某些人來說,名義上是協助尋找,實際上是在玩「抓賊」的
遊戲,這種遊戲絕對比電玩過癮;據說被逮到的逃兵通常會先吃一頓
圍毆,肯定讓當事人得內傷,這種內傷在上了年紀之後還會定時或不
定時發作。

好在這位逃兵並沒有被他們找到,大凡這種臨時組成的「搜尋小組」
通常帶著一股強大的殺氣,和打群架、街頭暴動之類的組合相同,但
是這種組合在找不到滋事的對象後便很快地自動瓦解;當事人只要能
逃過這個時段,就算是逃過了一劫,因為已經解散的人群不大可能再
度組合更不可能再具有先前的殺氣(除非他們是平日已培養了默契的
團體,例如:流氓、盜匪或有組織的飆車族之類)。

那群「搜尋小組」忙到凌晨2:00左右空手而回,就各自回去睡覺了。
我剛好站1-4時段的衛兵,在大約凌晨4:00左右,我看到一個身上只
穿內衣內褲,個子高高瘦瘦的男子(銜接期間的新兵,就寢時多半只
穿內衣褲,當時又是夏天),在馬路上沿著兵工廠的圍牆,邊走邊哭
而且是嚎啕大哭,模樣像是迷路的小孩,我在崗哨上面向他揮手、呼
叫,他卻視若無睹,仍舊邊走邊哭地往連部方向走去,我也不敢斷定
他就是那位逃兵,於是用對講機向安全士官報告,安全士官即派人打
開側門等候,果然是那位逃兵。

隔天,我聽到了更多關於這個事件的來龍去脈。原來這位逃兵曾經攔
計程車,身無分文的他希望運匠送他回家,而運匠一眼就看出他是逃
兵,也勸他回頭是岸……

昨晚當班的安全士官已經通知逃兵的家屬,所以一大早那位逃兵的家
屬就趕到營區關切。聽說離營未滿72小時,連長多半會從輕發落,何
況他只離營6個小時。但依照慣例「不假離營」的人,通常免不了要
關禁閉的,可能連長見他是位新兵又是自行回營的,所以連禁閉都
免了(其實是怕他再起逃亡或其他的念頭)。

凡是有逃兵前科的人,在營區難免要面對眾人瞧不起的眼光,其
滋味想必是比被體罰凌虐還不好受。而且這種感受會持續好一陣子!

我印象中這位阿兵哥大概是自卑的關係,很少和人講話,很少有笑
容,也不和人打招呼。在我士官隊結訓後,這位阿兵哥大概看到昔日
同梯次的菜鳥也當了作威作福的班長,於是奮勇自薦,終於參加了下
一期的士官隊,儘管有些人在乎他有逃兵紀錄、儘管連長批准的動作
可能會讓人有負面的猜想……但對他個人而言,卻是聰明且正確的選
擇。

其實從我下部隊以來,聯勤的警衛連即陸續有逃兵事件發生,當時聯
勤所屬的警衛連有六個,逃兵事件一直此起彼落。例如說,當84梯次
受銜接訓練時,在警三連雖沒有逃兵事件,但是在警五連和警六連都
有發生,其中警五連的逃兵因其女友「兵變 」,於營區外自殺身
亡。

直到我退伍,逃兵、自殺事件仍然層出不窮,這當中還有喝鹽酸、割
脕、上弔、喝擦銅油 ……等等,可謂花樣百出。

此外,我曾聽說某個部隊的逃兵躲在家裡不願回營,家人也無計可
施。而他的連長就派幾位士兵到他家裡抓人,大概是那位逃兵拒捕,
因此抓人的士兵就當場毆打當事人,叫他的父母眼睜睜地看「心頭
肉」給人痛毆,真是有夠慘絕人寰了!

大部分連隊遇到逃兵事件,都盡可能在72小時內勸說逃兵回營(因為
若逃兵罪名成立,直屬長官也會受到連坐處分),大家都希望大事化
小,小事化了,如果逃兵不願回營且超過72小時,則可能會轉由憲兵
隊依軍法處理;又如果逃兵者是累犯,則直接交由憲兵隊處理的機率
將會提高。
          


四十三、        士官隊之一(報到)



難熬的日子,總算過了六個多月(下部隊已四個月),我一直是「一
班哨」的成員,那位殺手班長已退伍一個月了,兩個月前第22期士官
隊結訓(從80到82梯次的士兵中挑選出去受訓的),遞補一些班長的
缺額,我們一班哨新來的班長原是81梯次的士兵,他來了以後,我一
直和他很投緣,因為他算是體能好的班長,所以我在這個月的日子還
算過得去。

早在一個月前,連部就公佈了第23期儲備幹部的名單,如眾人所
預期的,我果然在名單之內。我想準備受士官訓的人,都跟我一樣會
耽心自己能否熬得過三個月非人的訓練,但只要熬過這三個月,就肯
定可以過倒吃甘蔗的日子了,白痴都知道當「士官」的日子絕對比當
「士兵」的日子好過。

我們共有六人準備往台北的聯勤指揮部報到,剛好由一班哨的新
班長負責帶路,我們把軍隊發的普通車票換成莒光號車票(自行貼
錢),早上9:00由營區出發到高雄火車站搭9:40左右的列車,個個帶
著一份既優越又沈重的心情上路。一路上我的心情十分不安,到了松
山站已是下午2:30左右。再轉計程車到南港聯勤指揮部門口差不多是
下午3:00,帶路的班長便不下車直接返回高雄了。

離報到截止時間還有將近2個小時;剛才七個人從松山下車,分
乘兩輛計程車,另外一輛卻遲遲未到,因為另一組人裡頭有家住台北
市的士兵,我們這一夥三人都認為他們八成先兜風去了,唉!剛才怎
麼沒有想到!但身上背著大背包,這個地點又很荒涼,連一家雜貨店
也沒有,只好硬著頭皮先去報到,早點適應環境也好。

聯勤指揮部的佔地很小,大約只有半個小學的面積,後面緊連著
山坡(右手邊也緊鄰一座小山,整座山上是密密麻麻的墳墓),前面
是大馬路,一進大門後(這個大門也很小)先看到一個橢圓形操場,
內圍是約兩個籃球場大的水泥地,週圍的跑道約6米寬,繞一圈約200
公尺不到;接著看到長條型的二層樓建築和外面的大馬路平行(約50
米長),牆壁沒有粉刷、沒有磁磚,老舊得像記憶中的小學校園
(1970年代,台灣仍有許多小學是日據時代留下來的);一股肅穆的
氣氛加上老舊的建築物,使我彷彿踏入日據時代的空間裡,這時不遠
處傳來一陣陣槍響,使原本就忐忑不安的我,產生「進入刑場」的感
覺;看到身邊同夥的士兵,這種感覺才頓時消退。

「裡面會不會是一座『刑場』?一個槍決軍事死刑犯的刑場?」因為
又一陣陣地槍響,使我當時腦海裡如此胡亂猜測,突然有人大聲喊
道:「你們幾個還不過來報到,在那邊晃什麼晃?」,喊話的人是我
們警三連派來擔任士官隊班長的新士官,兩天前他就先到這裡了。

那位班長在名冊上分別找到我們三個人的名字,好像是打了勾,然後
說:「你們三個!旁邊的操場看到沒有,先去跑20圈再說,開始!」
我們便毫不猶豫地繞著操場跑,隨後班長叫了一位比我們早到的士
兵,幫我們數圈數。

我們跑操場時,那位班長並不么喝、催促,所以我們跑得並不吃力,
但也不敢跑太慢,差不多跑了半個多小時。我們跑完後又有另一批人
下去跑,大概是我們跑步的時候進來報到的人。報到的人員陸續到
達,越接近截止時間,人數越多,在接近報名截止時間,全部的士
官隊學生也都到齊了,那些剛好在5:00左右到的人竟然不用跑操場,
令一些早到的人心裡很「幹」。

營區的左手邊是一間鋼架搭石綿瓦的禮堂,屋頂呈拱圓狀,很像工業
區的廠房,室內面積比操場中的水泥地稍大,禮堂內的兩旁各排六座
鋁製床,每座為四人份,分上下鋪,左右兩排共48人份,供40名學員
和4名班長暫住(隊長另有房間)。

人員到齊後先整編隊形、分配床位,然後晚餐,時間已是晚上6:30,
再做了自我介紹,時間是7:00左右,幹部要我們做伏地挺身,規則
是:「能做幾下就幾下,但會列入受訓成績,不給你們壓力,你們
自己要求自己吧!」

我是全部40名人員中做最多下的,共作了210下而且每一下都是標準
動作(而排名第二的人才做了100下,太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殊
不知這是自討苦吃的傻事,因為到了第三天我的臂肌嚴重疼痛,稍微
舉動都讓我痛苦難當(平常集體訓練的4、5百下,其實不吃力,因為
動作並不標準);如果不是當兵,這種傷痛會讓我請半個月的假、吃
飯還要別人餵……但在這個節骨眼,多休息五分鐘都「了不可得」,
因為沒人相信我是多麼疼痛。這種疼痛就好像佛經裡對「無間地獄」
的描述,「無間」是痛苦沒有間歇的意思。點名時的舉手、吃飯時舉
筷子、還有要命的操練……整整「無間」了三、四天才復原、解脫,
真是畢生難忘。(一年以後,我偶然在某位操練中的新兵臉上、身
上,看到一種熟悉的痛楚、熟悉的顫抖;當時我只是路過而不是教
官,也就愛莫能助了。)

早先聽到的槍響,是原來營區裡有一個小靶場,當時正好有士兵在打
靶,因被建築物擋住,所以不知槍聲的由來。(該靶場是勉強挖山坡
地建成的,但面積太小,只有75米射程線,所以只有駐紮該營區的士
兵練習打靶之用,士官隊並不使用該場地,因合格的靶場必須有300
米射程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