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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九 虫豸凝寒掌作冰

游坦之提了葫蘆,快步而行,回到南京,向阿紫稟報,說已將冰蠶捉到。

阿紫大喜,忙命他將蠶兒養在瓦瓮之中,其時正當七月盛暑,天氣本來甚為火 熱,哪知道這冰蠶一養入偏殿,殿中便越來越冷,過不多時,連殿中茶壺、茶碗內 的茶水也都結成了冰。這一晚游坦之在被窩中瑟瑟發抖,凍得無法入睡,心下只想 :“這條蠶兒之怪,真是天少有。倘若姑娘要它來吮我的血,就算毒死,也凍死了 我。”

阿紫接連捉了好几條毒蛇、毒虫,來和相斗,都是給冰蠶在身旁繞的一個圈子 ,便即凍斃僵死,給冰蠶吸干了汁液,接連十日中,沒一條毒虫能夠抵擋。這日阿 紫來到偏殿,說道:“鐵丑,今日咱們要殺這冰蠶了,你伸手到瓦瓮中,讓蠶兒 只血吧!”

游坦之這些日子中白天擔憂,晚間發夢,所怕的便是這一刻辰光,到頭來這位 姑娘毫不容情終于要他和冰蠶一同犧牲,心下黯然,向阿紫凝望半晌,一言不動。

阿紫只想:“我無意中得到這件異寶,所練面的毒掌功夫,只怕比師父還厲害 。”說道:“你伸手入瓮吧!”游坦之淚水涔涔而下,跪下磕頭,說道:“姑娘, 你練成毒掌之后,別忘了為你而死的小人。我姓游,名坦之,可不是什么鐵丑。” 阿紫微微一笑,說道:“好你叫游坦之,我記著就是,你對我很忠心,很好,是個 挺忠心的奴才!”

游坦之聽了她几句稱贊,大感安慰,又磕了兩個頭,說道:“多謝姑娘!”但 終不愿就束手待斃,當下雙足一挺,倒轉身子,腦袋從胯下鑽出,左手抓足,右手 伸入瓮中,心中便想著書中裸僧身旁兩怪邊字中的小箭頭,突然食指尖上微微一痒 ,一股寒氣優似冰箭,循著手臂,迅速無倫的射入胸膛,游坦之心中只記著小箭頭 所指的方向,那道寒氣果顛真順著心中所想的脈絡,自指而臂,又自胸腹而至頭頂 ,細線所到之處奇寒徹骨。

阿紫見他做了這個古怪姿勢,大感好笑,過了良久,只仍是這般倒立,不禁詫 異起來,走近身去看時,只見那條冰蠶咬住了他食指。冰蠶身透明如水晶,看得見 一條血線從冰蠶之口流入,經過蠶身左側,兜了個圈子,又從右側注向口中,流回 游坦之的食指。

又過一陣,見游坦之的鐵頭上、衣服上、手腳上,都上一層薄薄的白霜,阿紫 心想:“這奴才是死了。否則活人身上有熱氣,怎能結霜?”但見冰蠶體內仍有血 液流轉,顯然吮血未畢,突然之間,冰蠶身上有絲絲熱氣冒出。

阿紫正驚奇間,嗒的一聲輕響,冰蠶從游坦之手指上掉了下來。她手中早已拿 著一根棍,用力搗下去。她本想冰蠶甚為靈異,這一棍未怕搗得它死,哪知它跌入 瓮中之后,肚腹朝天,呆呆蠢蠢的一時翻不轉身。阿紫一棍舂下,冰蠶登時稀爛。

阿紫大喜忙伸手入瓮,將冰蠶的漿液血水塞在雙掌掌心,閉目行功,將漿血都 吸得干干淨淨,這才罷手。

她累半天,一個欠伸,站起身來,只見游坦之仍是胸袋鑽在雙腿之間的倒豎, 會身雪白,結滿了冰霜。她甚是駭異,伸手去摸他身子,觸手奇寒,衣衫也都已冰 得僵哽。她是驚訝,又是好笑,傳進室里,命他將游坦之拖出去葬了。

室里帶了几名契丹兵,將游坦之尸身放入馬車,拖到城外。阿紫既沒吩咐好好 安葬,室內也懶得費心挖坑埋葬,見道旁有條小溪,將尸體丟入溪中,便即回城。

室里這么一偷懶,卻救了游坦之的性命。原來游坦之手指一被冰蠶咬住,當即 以“易筋經”中運功這法,化解毒氣,血液被蠶吸入體內后,又回入他手指血管, 將這血,卻已全無效用,只白辛苦了一場。倘若游坦之已練會易筋以的全部行功法 訣,自能將冰蠶的毒質逐步消解,但他只學會一項法門,入而不出。這冰蠶奇毒乃 是第上陰寒之質,登時便將他凍僵了。

要是至里將他埋入土中,即使數百年后,也必未便化,勢必成為一真僵尸。這 時他身入溪水,緩緩流下,十余里后,小溪轉彎,身子給溪旁的蘆葦攔住了。過不 多時,身旁的溪水都結成了冰,成為一具水晶棺材。溪水不斷沖激洗刷,將他體內 寒氣一點一滴的刷下,終于他身外的冰塊慢慢融化。

幸而他頭戴鐵罩。鐵質熱得快,也冷的快,是以鐵罩內外的凝冰最先融化。他 給溪水沖得咳嗽了一陣,胸子清醒,便從溪中爬了一來,全身叮叮當當的兀自留存 著不少冰塊。身子初化為冰之時,并非全無知覺,只是結在冰中,無法動彈而已。 后來終天凍得昏迷了過去,此刻死里逃生,宛如做了一聲大夢。

他坐在溪邊,想起自己對阿紫忠心耿耿,甘愿以身去喂毒虫,助她練功,但自 己死之后,阿紫竟連嘆息也無一聲,他從冰中望出來,眼見她笑逐顏開的取也冰蠶 漿血,涂在掌上練功,只是側頭瞧著自己,但覺自己死得有趣,頗為奇怪,絕無半 分忱惜之情。

他又想:“冰蠶具此毒,抵得過千百種毒虫毒蛇,姑娘吸入掌中之后,她毒當 然是練成了。我若回去見她……”突然之間,身子一顫,打個寒噤,心道:“她一 見到我,定是拿我來試她的毒。倘若毒掌練成,自然一掌將我打死了。倘若還沒練 成,又會叫我捉毒蛇毒毒虫,直到她練成,能將我一掌打死為止。左右是個死,我 又回去做什么?”

他站起身來,跳躍几下,抖去身上的冰塊,尋思:“卻到哪里去好?”

找喬峰報殺父之仇,那是想也不敢再想了。一時拿不定主意,只在曠野、荒山 之中信步游蕩,摘拾野果,捕捉禽鳥小獸為食。到第二日旁晚,百無聊賴之際,便 取那本梵文將易筋經來,想學著圖中裸僧的姿式照做。

那書在溪水中浸濕了,兀自未干他小心翼翼的翻動,惟恐弄破了書頁,卻見每 一頁上忽然都顯出一個怪僧的圖形,姿式各不相同。分凝思良久,終于明白,書中 圖形遇即顯,倒不是菩薩現身救命于是便照第一頁中圖形,依式而為,更依循怪字 中的紅色小箭頭心中存想,隱隱覺得有一條極冷的冰線,在四肢百骸中行走,便如 那條冰蠶復活了,在身體內爬行一般。他害怕起來,急忙站直,體內冰吞便消失。

此后兩個時辰之中,他只是想:“鑽進了我體內的冰蠶不知走了沒有?”可是 觸不到、摸不著,無影無蹤,終于忍耐不住,又做起古怪姿式來,今依著怪字中的 紅色小箭頭存想,過不多時,果然那條冰蠶又在身體內爬行起來。他大叫一聲,心 中不再存想,冰蠶便即不知去向,若再想念,冰蠶便又爬行。

冰蠶每爬行一會,全身便說不出的舒服暢快。書中裸僧姿勢甚多,怪字中的小 箭頭也是般旋曲折,變化繁復。他依循不同姿式呼召冰蠶,體內急涼急暖,各有不 同的舒泰。

如此過得數月,捕捉禽獸之際漸覺手足輕靈,縱躍之遠,奔跑之速,更遠非以 前所能。

一日晚間,一頭餓狼出來覓食,向他扑將過來。游坦之大驚,待欲,發足奔逃 ,餓狼的利爪已搭上肩頭,露出尖齒,向他咽喉咬來。他驚惶之下,隨說一掌,打 在餓狼頭頂上。那餓狼打個滾,扭曲了几下,就此不動了。游坦之轉身沈了數丈, 見那狼始終不動,心下大奇,拾起塊石頭投去,石中狼身,那狼仍是不動。他驚喜 之下,躡足過去一看,那狼竟已死了。他萬萬想不到自己這么隨手一掌,竟能有如 此厲害,將手掌翻來覆去的細看,也不見有何異狀,情不自禁的叫道:“冰蠶的鬼 魂真靈!”

他只當冰蠶死后鬼魂鑽入他體內,以致顯此大能,卻不知那純系易筋經之功, 再加那冰蠶是世上罕有劇毒之物,這股劇毒的陰被他吸入體內,以易筋經所載的上 乘內功修習,內力中便附有極凌厲的陰勁。

這易筋經實是武學中至高無上的寶典,只是修習的法門甚為不易,須得勘破“ 我相、人相”,心中不存修習武功之念。但修習此上乘武學之僧侶,定是勇猛精進 ,以期有成,哪一個不想盡快從修習中得到好處?要“心無所住”,當真是千難萬 難。少林寺過去數百年來,修習易筋經的高僧著實不少,但窮年累月的用功,往往 一所得,于是眾僧以為此經并無靈效,當日被阿朱偷盜了去,寺中眾高僧雖然恚怒 ,卻也不當一件大事。一百多年前,少林寺有個和尚,自幼出家,心魯鈍,瘋瘋顛 顛。他師父苦習易筋經不成,怒而坐化。這瘋僧在師父遺體旁拾起經書,嘻嘻哈哈 的練了起來,居然成為一代高手。但他武功何以如此高強,直到圓寂歸西,始終說 不出一個所以然來,旁人也均不知是易筋之功。這時游坦之無心習功,只呼召體內 的凍蠶來去出沒,而求好玩嬉戲,不知覺間功力日進,正是走上了當年瘋僧的老路 。

此后數日中接連打死了几頭野獸,自知掌力甚強,膽子也漸漸大了起來,不斷 的向南而行,他生的怕只消有一日不去呼召冰蠶的鬼魂,“蠶鬼”便會離已而去, 因此每日呼召,不敢間斷。那“蠶鬼”倒也招之即來,極是靈異。

游坦之漸行漸南,這一日已到了中州河南地界。他自知鐵頭駭人,白天只在芒 野已洞樹林中歇宿,一到天黑,才出來到人家去偷食。其時他身已敏捷異常,始終 沒給人發覺。

這一日他在路邊一座小破廟中睡覺,忽聽得腳步聲響,有三人走進廟來。

他忙躲在神龕之后,不敢和人朝相。只聽那三人走上殿來,就地坐倒,唏哩呼 嚕的響起東西來。三人東拉西扯的說了些江湖上的閑事,忽然一人問道:“你說喬 峰那廝到底躲到了哪里,怎地一年多來,始終聽不到他點訊息?”

游坦之一聽得“喬峰”兩字,心中一凜,登時留上了神。只聽另一人道:“這 廝作惡多端,做了縮頭烏龜啦,只怕再也找他不到了。”先一人道:“那也未必。 他是待機而動,只等有人落了單,他就這么干一下子。你倒算算看,聚賢庄大戰之 后,他雙殺了多少人?徐長老、譚公譚婆夫婦、趙錢孫、泰山鐵面判官單老英雄全 家、天台山智光老和尚、丐幫的馬夫人、白世鏡長老,唉,當真數也數不清了。”

游坦之聽到“聚賢庄大戰”五字之后,心中酸痛,那人以后話就沒怎么聽進耳 去,過了一會,聽得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喬幫主一向仁義待人,想不到……唉… …想不到,這真是劫數使然。咱們走吧。”說著站起身來。

另一人道:“老汪,你說本幫要推新幫主,到底會推誰?”那蒼老的聲音道: “我不知道!推來推去,已推了一個多,總是推不出一個全幫上下都佩服的英雄好 漢,唉,大伙兒走著瞧吧。”另一人道:“我知道你的心思,總是盼喬峰那□再來 做咱們幫主。你乘早別發這清秋大夢吧,這話傳到了全舵主耳中,只你性命有點兒 難保。”那老注急了,說道:“小畢,這話可是你說的,我几時說過盼望喬幫主再 來當咱們幫主?”小畢冷笑道:“你口口聲聲還是喬幫主長、喬幫主短的,那還不 是一心只盼喬峰那□來當幫主?”老汪怒道:“你再胡說八道,瞧我不揍死你這小 雜種。”第三人勸道:“好啦,好啦,大家兄弟,別為這事吵翻,快去吧,可別遲 到了。喬峰怎么又能來當咱們幫主?他是契丹狗種,大伙兒一見到,就得跟他拼個 你死我活。再說大伙兒就算請他來當幫主,他又肯當嗎?”老汪嘆口氣,道:“那 也說得是。”說著三人走出廟去。

游坦之心想:“丐幫要找喬峰,到處找不到,他們又怎知這廝在遼國做了南院 大王啦。我這就跟他說去。丐幫人多勢眾,再約上一批中原好漢,或許便能殺得了 這惡賊。我跟他們一起去殺喬峰。”想起南京就可見到阿紫,胸口登時便熱烘烘地 。

當下躡足從廟中出來,眼見三名丐幫弟子沿著山路徑向西行,便悄悄跟隨在后 。這時暮色已深,荒山無人,走出數里后,來到一個山坳,遠遠望見山谷中生著一 個大火堆,游坦之尋思:“我這鐵頭甚奇,他們到了定要大驚小怪,且躲在草叢中 聽聽再說。”鑽入草叢中,慢慢向火堆爬行。爬几丈,停一停,漸漸爬近,但聽得 人聲嘈雜,聚在火堆旁的人數實不少。游坦之這些時候來苦受折磨,再也不敢粗心 大意,越近火堆,爬得越慢,爬到一聲大岩石后,離火堆約有數丈,便不敢再行向 前,伏低的身子傾聽。

火堆旁眾一個個站起來說話。游坦之聽了一會,聽出是丐幫大智分舵的幫眾在 此聚會,商議在日后丐幫大會之中,大智分舵要推選何人出任幫主。有人嘛張推宋 長老,有人主張推先吳長老。另有一人道:“說到智勇雙全,該推幫的全舵主,只 可惜全舵主那給喬峰那□假公濟私,革退出幫,回歸本幫的事還家沒辦妥。”又有 一人道:“喬峰的奸謀,是我們全舵主首先奮勇揭開的,會舵主有大功于本幫,歸 幫的事易辦得很。大會一開,咱們先辦全舵主歸幫的事,再提出全舵主那日所立的 大功來,然后推他為幫主。”

一個清朗的聲音說道:“本人歸幫的事,那是而順理成章的。但眾位兄弟要推 我為幫主,這件事卻不能提,否則的話,別人還道兄弟揭發喬峰那□的奸謀,乃是 出于私心。”一人大聲道:“全舵主,有道是當仁不讓。我瞧本幫那几位長老,武 功雖然了得,但說到智謀,沒一個及得上你。我們對喬峰那□,是斗智不斗力之事 ,全舵主……”那全舵主道:“施兄弟,我還未正式歸幫,這‘全舵主’三字,也 是叫不得的。”

圍在火堆旁的二百余名乞丐紛紛說道:“宋長老吩咐了的,前你暫時仍任本舵 舵主,這‘全舵主’三字,為什么叫不得?將你做上幫主,那也不會希罕這‘舵主 ’的職位了。”“全舵主就算暫且不當幫主,至少也得升為長老,只盼那時候仍然 領本舵。”“對了,就算全舵主當上幫主,也仍然可兼做咱們大智分舵主啊。”

正說得熱鬧,一名幫眾從山坳口快步走來,朗言說道:“啟稟舵主,大理國段 王子前來拜訪。”全舵主全冠清當即站起,說道:“大理國段王子?本幫跟大理國 素來不打什么交道啊。”大聲道:“眾位兄弟,大理段家是著名的武林世家,段王 子親自過訪,大伙兒一齊迎接。”當即率領幫眾迎到山坳口。

只一位青年公子笑吟吟的站在當地,身后帶著七八名從人。那青年公子正是段 譽。兩人拱手見禮,卻是素識,當日在無錫杏子林中曾經會過。全冠清當時不知段 譽的身份來歷,此刻想起,那日自己給喬峰驅逐出幫的丑態,都給段譽瞧在眼里, 不禁微感尷尬,但隨即寧定,抱拳說道:“不知段王子過訪,未克遠迎,尚請恕罪 。”

段譽笑道:“好說,好說。晚生奉家父之命,有一件事要奉告貴幫,卻是打擾 了。”

兩人說几句客套話,段譽引見了隨同前來的古篤誠、傅思歸、朱丹臣三人。全 冠清請段譽到火堆之前的一塊岩石上坐下,幫眾獻上酒來。

段譽接過喝了,說道:“數月之前,家父在中州信陽貴幫故馬副幫主府上,遇 上一件奇事,親眼見到貴幫白世鏡長老逝世的經過。此事與貴幫的首腦人物。只是 家父了些傷,將養至今始愈,而貴幫諸位長老行蹤無定,未能遇上,家父修下的一 通書信,始終無法奉上。數日前悉貴舵要在此聚會,這才命晚生趕來。”說著從袖 中抽出一封書信,站趕身來,遞了過去。

全冠清也即站起,雙手接過,說道:“有勞段公子親端送信,段王爺眷愛之情 ,敝幫上下,盡感大德。”見那信密密固封,幫皮上寫著:“丐幫諸位長老親啟” 八個大字,心想自己不便拆閱,又道:“敝幫不久將開大會,諸位老均將與,在下 自當將段王爺的大函奉交諸位長老”。段譽道:“如此有勞了,晚生告辭。”

全冠清連忙道謝,送了出去,說道:“敝幫白長老和馬夫人不幸遭奸賊喬峰毒 手,當日段王爺目睹這件慘事嗎?”段譽搖頭道:“白長老和觀夫人不是喬大哥害 死的,殺害馬副幫主的也另有其人。家父這通書信之中,寫得明明白白,將來全舵 主閱信之后,自知詳情。”心想:“這件事情說來話長,你這□不是好人,不必跟 你多說。料你也不敢隱沒我爹爹這封信。”向全冠清一抱拳,說道:“后會有期, 不勞遠送了。”

他轉身到山坳口,迎面見兩名丐幫幫眾陪著兩條漢子過來。

那兩名漢子互相使個眼色,走上几步,向段譽躬身行禮,呈上一張大紅名帖。 段譽接過一看,見帖上寫著四行字道: “蘇星河奉請天下精通棋藝才俊,于二月初八日駕臨河南擂鼓山天聾弈棋,見 到這四行字,精神一振,喜道:“那好得很啊,晚生若無俗務羈身,屆時必到。但 不知兩位何以得知晚生能棋?”那兩名漢子臉露喜色,口中咿咿啞啞,大打手勢, 原來兩人都是啞巴。段譽看不懂他二人的手勢,微微一笑,問朱丹臣道:“擂鼓山 此去不遠吧?”將那帖子交給他。

朱丹臣接過一看,先向那兩名漢子抱拳道:“大理國鎮南王世子,多多拜上聰 辯先生,先此致謝,屆時自奉訪。”指指段譽做了几個手勢,表示允來赴會。

兩名漢子,躬身向段譽行禮,隨即又取出一張名帖,呈給全冠清。

全冠清接過看了,恭恭敬敬的交還,搖手說道:“丐幫大智分舵暫領舵主之職 全冠清,拜上擂鼓山聰辯先生,全某棋藝低劣,貽笑大方,不敢赴會,請聰辯先生 見諒。”兩名漢子躬身行禮,又向段譽行了一禮,轉身而去。

朱丹臣才回答段譽:“擂鼓山在嵩縣之南,屈原岡的東北,此去并不甚遠。”

段譽與全冠清別過,出山坳而去,問朱丹臣道:“那聰辯先生蘇星河是什么人 ?是中原的圍棋國手嗎?”朱丹臣道:“聰辯先生,就是聾啞先生。”

段譽“啊”了一聲,“聾啞先生”的名字,他在大理時曾聽伯父與父親說起過 ,知道是中原武林的一位高手耆宿,又聾又啞,但據說武功甚高伯父提到他時,語 氣中頗為敬重。朱丹臣又道:“聾啞先生身有殘疾,卻偏偏要自稱‘聰辨先生’, 想來是自以為心‘聰’,‘筆辯’勝過常人的‘耳聰’、‘舌辯’。”段譽點頭道 :“那也有理。”走出几步后,長長嘆了口氣。

他聽朱丹臣說聾啞先生的“心聰”、“筆辯”,勝于常人的“耳聰。、“舌辯 ”,不禁想到語嫣的“口述武功”勝過常人的“拳腳兵刃”。

他在無錫和阿朱救出丐幫人眾后,不久包不同,風波惡二人趕來和王語嫣等會 合,他五人便要北上尋慕容公。段譽自然想跟隨前去。風波惡感念他口吸蠍毒之德 ,甚表歡迎。包不同言語之中卻極不客氣,怪責段不該喬裝慕容公子,敗壞他的令 名,說到后來,竟露出“你不快滾,我便要打”之意,而王語嫣只是絮絮和風波惡 商量到何去尋表哥,對段譽處境之窘迫竟是視而不見。

段譽無可奈何,只得與王語嫣分手,卻也徑向北行,心想:“你們要去河南尋 慕容復,我正好要去河南,河南中州不是你慕容家的,你慕容復和包不同去得,我 段譽難道便去不得?倘若在道上碰巧再跟你相會,那是天意,你包三先生可不能怪 我。”

但上天顯然并無要他與王語嫣立時便邂逅相逢之意。這些時月之中,段譽在河 南到處游蕩,名為游山玩水,實則是東張西望,只盼能見到王語嫣的一縷秀發、一 片衣角,至于好山好水,卻半分也沒有入目。

一日,段譽在洛陽白馬寺中,與方丈談論“阿含經”,研討佛說“轉輪聖王有 七寶”的故事。段譽于“不長不短、不黑不白、冬則身暖、夏則身涼”的玉女寶大 感興味。方丈和尚連連搖頭,說道:“段居士,這是我佛的譬喻,何況佛說七寶皆 屬無常……”說到這里,忽有三來人寺中,卻是傅思尋、古篤誠、朱丹臣。

原來段正淳離了信陽馬家后,又與阮星竹相聚,另行覓地養傷,想到蕭峰被丐 幫冤枉害死馬大元,不可不為他辯白,于是寫了一通書信,命傅思歸等三人送去丐 幫。

傅思歸等來到洛陽,在丐幫總舵中見不到丐幫的首腦人物,得知大智分舵在附 近聚會,便欲將信送去,卻在酒樓中聽到有說一起一位公子發呆的趣事,形貌舉止 與段譽頗為相似,問明那公子的去向,便尋到白馬寺來。

四人相見,甚是歡喜。段譽道:“我陪你們去送了信,你們快帶去拜見父王。 ”他得知父親便在河南,自是急欲相見,但這些日子來聽到王語嫣的絲毫訊息,日 夜挂心,只盼在丐幫大智分舵這等人物會之處,又得見到王語嫣的玉容仙顏,卻終 于所望落空。

朱丹臣見他吁短嘆,還道他是記挂木婉清,此事無可勸慰,心想最好是引他分 心,說道:“那聰辯先生廣發帖子,請人去下棋、棋力想必極高。公子爺去見過鎮 南王后,不妨去跟這聰辯先生下几局。”

段譽點頭道:“是啊,枰上黑白,可遣煩憂。只是她雖然熟知天上各門各派的 武功,胸中甲兵、包羅萬有,卻不會下棋。聰辯先生這個棋會,她是不會去的了。 ”

朱丹臣莫名其妙,不知他說的是誰,這一路上老是見他心不在焉,前言不對后 語,倒也見得慣了,聽得多了,當下也不詢問。

一行人縱馬向西北方而行。段譽在馬上忽而眉頭深鎖,忽爾點頭微笑,喃喃自 語:“佛經有云:‘當思美女,身藏膿血,百年之后,化為白骨啊。’話雖不錯, 但她就算百年之后化為白骨,那也是美得不得了的白骨啊。”正自想像王語嫣身內 骨骼是何等模樣,忽聽得身后馬蹄聲響,兩乘馬疾奔而來。馬鞍上各伏著一人,黑 暗之中也看不清是何等樣人。

這兩匹馬似乎不羈勒,直沖向段一行人。傅思歸和古篤誠分別伸手,拉住了一 匹奔馬的線韁繩,只見馬背上的乘者一動不動。傅思歸微微一驚,湊近去看時,見 那人原來是聾啞先生使者,臉上似笑非笑,卻早已死了。還在片刻之前,這人曾遞 了一張請帖給段譽,怎么好端端地便死了?另一個也是聾啞先生的使者,也是這般 面露詭異笑容而死。傅思歸等一見,便知兩人是身中劇毒而斃命,勒馬退開兩步, 不敢去碰兩具尸體。

段譽怒道:“丐幫這姓全的舵主好生歹毒,為何對人下此毒手?跟他理論去。 ”兜轉馬頭,便要去質問全冠清。

前面黑暗中突然有人發話道:“你這小子知天高地厚,普天下除了星宿老仙的 門下,又有誰能有這筆殺人于形的能耐?聾啞老兒乖乖的躲起來做縮頭烏龜,那便 罷了,倘若出來現世,星宿老仙決計放他不過。喂,小子,這不干你事,趕快給我 走吧。”

朱丹臣低聲道:“公子,這是星宿派的物,跟咱們不相干,走吧。”

段譽尋不著王語嫣,早已百無聊賴,聾啞老人這兩個使者若有性命危,他必定 奮勇上前相救,此刻即已死了,也就不想多惹事端,嘆了口氣,說道:“單是聾啞 ,那也不夠,須得當初便眼睛瞎了,鼻子聞不到香氣,心中不能轉念頭,那才能解 脫煩惱。”

他說的是,既然見到了王語嫣。她恭順擁戴的份上,便放過你們這群窮叫化兒 。否則的話,哼哼,這人便是榜樣。”

砰的一聲,眼前那丐幫弟子突然飛身而,摔在火堆之旁,一動不動,原來早已 死去。這丐幫弟子一飛開,露出一個身穿葛衫的矮子,不知他于何時欺近,殺死了 這丐幫弟子,躲在他的身后。

全冠清又驚又怒,霎時之間,心中轉過了好几個念頭:“星宿老怪找到了丐幫 頭上,眼前之事,若不屈服,便得一拼。此事雖然凶險,但若我憑他一言威嚇,便 即獻上毒蛇毒虫,幫中兄弟從此便再也瞧我不起。我想做丐幫幫主固然無望,連在 幫中立足也不可得,好在星宿老怪并未親來,諒這家伙孤身一人,也不用懼他。” 當即笑吟吟的道:“原來是星宿派的仁兄到了,閣下高姓大名?”

那矮子道:“我法名叫做天狼子。你趕快把毒蛇毒虫預備好吧。”

全冠清笑道:“閣下要毒蛇毒虫,那是小事一樁,不必挂懷。”順手從地下提 起一只布袋,說道:“這里有几條蛇兒,閣下請看,星宿老仙可合用嗎?”

那矮子天狼聽得全冠清口稱“星宿老仙”,心下已自喜了,又見他神態恭順, 心想:“說什么丐幫是中原第一大幫,一聽到我師父老人家的名頭,立時嚇得骨頭 也酥了。我拿了這些毒蛇毒虫去,師父必定十分歡喜,夸獎我辦事得力。說來說去 ,還是仗了師父他老人家的威名。”當即伸頭向袋口中張去。

陡然間眼前一黑,這只布袋已罩到了頭上,天狼大驚之下,急忙揮掌拍擊,卻 拍了個空,便在此時臉頰、額頭、后頸同時微微一痛,已被袋中的毒物咬住。天狼 子不及去扯落頭上的布袋,狠狠拍出兩掌,拔步狂奔。他頭上套了布袋,目不見物 ,雙掌使勁亂拍,只覺頭臉各處又接連被咬,惶急之際,只是發足疾奔,驀地里腳 下踏了個空,骨碌碌的從陡坡上滾了下去,扑通一聲,掉入了山下的一條河中,順 流而去。

全冠清想殺了他滅口,那知竟會給他逃走,雖然他頭臉為毒蠍所螫,又摔入河 中,多半性命難保,但想星宿派擅使毒物,說不他有解毒之法,在星宿海居住,料 來也識水性,倘若此人不死,星宿派得到訊息,必定大舉前來報復。沉吟片刻,說 道咱們布巨蟒陣,跟星宿老嶧一拼。難道喬峰一走,咱們丐幫便不能自立,從此聽 由旁人欺凌嗎?星宿派擅使劇毒,咱們不能跟他們動兵刃拳腳,順得以毒功毒。”

群丐轟然稱是,當即四下散開,在炎堆外數丈處成陣勢,各人盤膝坐下。

游坦之見全冠清用布袋打走了天狼子,“心想這人的布袋之中原來裝有毒物, 他們這許多布袋,都裝了毒蛇毒虫嗎?叫化子會捉蛇虫,原不希奇。我倘若能將這 些布袋去俞來,送去給阿紫姑娘,她定然歡喜得緊。”

眼見群丐坐下后便默不作聲,每人身旁都有几只布袋,有些子極大,其中有物 蠕蠕而動,游坦之只看得心中了毛。這時四下里寂靜無聲,自己倘若爬開,勢必被 群丐發覺,心想:“他們若袋子套在我頭上,我有鐵罩護頭,倒也不怕,但若將我 身子塞在大袋之中,跟那些蛇虫放在一起那可糟了。”

過了好几個時辰,始終并無動靜,又過一會,天色漸漸亮了,跟著太陽出來, 照得滿山遍野一片明亮。枝頭鳥聲喧鳴之中,忽聽得全清低聲叫道:“來了,大家 小心!”他般膝坐在陣外一塊岩石之旁,身旁卻無布袋,手中握著一枝鐵笛。

只聽得四北方絲竹之聲隱隱響起,一群人緩步過來,絲竹中夾著鐘鼓之聲,倒 也悠揚動聽。游坦之心想:“是娶新娘子嗎?

樂聲漸近,來到十丈開外便即停住,有几人齊聲說道:“星宿老法駕降臨中原 ,丐原弟子,快快上來跪接!”話聲一停,咚咚咚咚的擂起鼓來。擂鼓三通,鏜的 一下鑼聲,鼓聲止歇,數十人齊聲說道:“恭請星宿老仙弘施大法,降服丐幫的邪 魔小丑!”

游坦之心道:“這倒像道士做法事。”悄悄從岩石后探出半個頭張望,只見西 北角上二十余人一字排開,有的拿著鑼鼓樂器,有的手執長幡錦旗,紅紅綠綠的甚 為悅目,遠遠望去幡旗上繡著“星宿老仙”、“神通廣大”、“法力無邊”、“威 震天下”等等字樣。絲竹鑼鼓聲中,一個老翁緩步而出,他身后數十人列成兩排, 和他相距數丈,跟隨在后。

那老翁手中搖著一柄鵝毛扇,陽光照在臉上,但他臉色紅潤,滿頭白了,頦下 三銀髯,童顏鶴發,當真便如圖畫中的神仙人物一般。那老翁走到群丐約莫三丈之 處便站定不動,忽地撮唇力吹,發出几下尖銳之極的聲音,羽扇一撥,將口哨之聲 送了出去,坐在地下的群丐登時便有四人仰天摔倒。

游坦之大吃一驚:“這星宿老仙果然法力厲害。”

那老翁臉露微笑,“滋”的一聲叫,羽扇揮動便有一外乞丐應聲而倒。那老翁 的口哨似地一種無形有質的厲害暗器,片刻之間,丐幫中又倒了六七人。

只聽得老翁身后眾人頌聲大作:“師父功力,震爍古今!這些叫化兒和咱們作 對,那真叫做熒火虫與日月爭光!”“螳臂擋車,自不量力,可笑啊可笑!”“師 父你老人家談笑之間,便將一干□魔小丑置于死地,如此催枯拉朽般大獲全勝,徒 兒不但見所未見,真是聞所未聞。”“這是天下從所未有的丰功偉績,若不是師父 老人家露了這一手,中原武人還知世上有這等功夫。”一片歌功頌德之聲,洋洋盈 耳,絲竹簫管也跟著吹奏。

忽聽得噓溜溜一聲響,全冠清鐵笛就口,吹了起來。游坦之心想:“他吹笛干 什么?幫著為星宿老仙捧場嗎?”忽聽地下籟籟有聲,大布袋中游出几條五彩斑讕 的大蛇,筆直向那老翁游去。老翁身旁一群弟子驚叫起來:“有蛇,有毒蛇!”“ 啊喲,不好,來了這許多毒蛇!”“師父,這些毒似是沖著咱們而來。”只見群丐 布袋中紛紛游出毒蛇,有大有小,昂首吐舌,沖向那老翁和群弟子。眾人更是七張 八嘴的亂叫亂嚷。

星宿派眾弟子提起鋼杖,紛紛向蜿蜒而來的毒蛇砸去,只有那老翁神色自若, 仍是撮唇作哨,揮扇功敵。全冠清笛聲不歇,群丐也跟著吶喊助威。

群蛇越來越多,片刻之間,這一干人身旁竟聚集了數百條,其中有五六長乃是 大蟒。几條巨蟒游將近去,轉過尾巴,登時卷住了兩人,跟著又有兩人被卷。星宿 派群弟子若拔足奔逃,群蛇自是追趕不上,但師尊正在迎敵,群弟子一步也不敢離 開,只是舞動兵刃,亂砸亂斬,被他們打死的毒蛇少說已有八張十條,但被毒咬傷 的也已有七八人。那些巨蟒更蠣害,皮粗肉厚,被鋼杖砸中了行若無事,身子一卷 到人,越收越緊,再也不放。鐵笛聲中,從布袋中游出的巨蟒漸增,一共已有二十 七八條。

那老翁見情勢不對,想要退開,去功擊全冠清,兩小蛇猛地躍起,向他臉上咬 去。他大聲怒斥:“好大膽!”羽扇揮動,勁風扑出,將兩條小蛇擊落,突覺一件 軟物卷向足踝。他知道不妙,飛身而起。只聽得噓溜溜一響笛向聲,四條蟒蛇同時 揮起長尾,向他卷了過來。那老翁身在半空,砰砰擊出兩掌,將前面和左邊的兩條 蟒蛇擊開,身形一晃,已落在兩丈之外。便在此時,第三條、第四條巨蟒的長尾同 時功到。他情急之下,運勁又是一掌擊出,掌風到處,登時將一條巨蟒的腦袋打得 稀爛。

蛇群如湖涌至。那老翁又劈死了三條巨蟒,但腰間和右腿卻已被兩條巨蟒纏住 。他遠起內力,大喝一聲,伸指抓破了纏在腰間巨蟒的肚腹,只濺得滿身都是鮮血 。豈知蛇性最長,此蟒肚子雖穿,一時卻便,吃痛之下,更猛力纏緊,只箍得那老 翁腰骨几欲折斷。他用力掙了兩掙,跟著又有兩條巨蟒甩了上來,在他身上繞了數 匝,連他手臂也繞在其中,令他再也沒法抗拒。游坦之在草叢中見到這盤驚心動魄 的情景,几乎連氣透不過來。

全冠清心下大喜,見一眾敵人個個巨蟒纏住,除了呻吟怒罵,再無反抗的能為 ,便不再吹笛,走前去,笑吟吟的道:“星宿老怪,你星宿派和我丐幫素來河水不 犯進水,好端端地干么惹到我們頭上來?現今又怎么說?”

這個童顏鶴發的老翁,正是中原武林人士對這深惡痛絕的星宿老怪丁春秋。他 因星宿派三寶之一的神木王鼎給女弟子阿紫盜去,連派數批弟子出去追捕,甚至連 大弟子摘星子也遣了出去。但一次次飛鴿傳書報來,均是十分不利。最后聽說阿紫 倚幫幫主喬峰為靠山,將摘星子傷得半死不活,丁春秋又驚又怒,知道丐幫是中原 武林第一大幫,實非易與,又聽到聾啞老人近年來在興湖上出頭露面,頗有作為, 這心腹大患不除,總是放心不下,奪回王鼎之后,正好乘此了結昔年的一樁大事, 你是盡率派中弟子,親自東來。

他所練的那門“化功大法”,經常要將毒蛇毒虫的毒質涂在手掌之上,吸入體 內,若是七日不涂,不但功力減退,而且體內蘊積了數十年的毒質不得新毒克制, 不免漸漸發作,為禍之烈,實是難以形容,那神木王鼎天生有一股特異氣息,再在 鼎中燃燒香料,片刻間便能誘引毒虫到來,方圓十里之內,什么毒虫也抵不住這香 氣的吸引。丁春秋有了這奇鼎在手,捕捉毒虫不費吹灰之力,“化功大法”自是越 練越深,越練越精。當年丁春秋有一名得意弟子,得他傳授,修習化功大法,頗有 成就,豈知后來自恃能耐,對他居然不甚恭順。丁春秋將他制住后,也不加以刀杖 刑罰,只是將他囚禁在一間石屋之中,令他無法捕捉虫豸加毒,結果體內一片片的 撕落,呻吟呼號,四十余日方死。星宿老怪得意之余,心中頗為戒懼,而化功大法 也不再傳授任何門人。因此摘星子等人都是不會,阿紫想得此神功,非暗中偷學、 盜鼎出走不可。

阿紫工于心計,在師父剛補完毒那天辭師東行,待得星宿老怪發覺神木被盜, 已在七天之后,阿紫早已去得遠了。她走的多是偏僻小路,追拿她的眾師兄武功雖 比她為高,智計卻運所不及,給她虛張聲勢、聲東擊西的連使几個詭計,一一都撇 了開去。

星宿老怪所居之地是陰暗湖濕的深谷,毒蛇毒虫繁殖甚富,神木鼎雖失,要捉 些毒虫來加毒,倒也不是難事,但尋常毒虫易捉,要像從前這般,每捕到的都是殺 奇古怪、珍異厲害的劇毒虫豸,卻是可遇不可求了。更有一件令他后擔心之事,只 怕中原的高手識破了王鼎的來歷,誰都會立之毀去,是以一日不追回,一日便不能 安心。

他在陝西境內和一眾弟子相遇。大弟子摘星子幸而尚保全一條性命,卻已武全 失,被眾弟子一路上毆打侮辱,虐待得人不像人,二弟師鼻人吼子暫時接領了大師 兄的職位,眾弟子見到師父親馬自出,又驚怕又,均想師命不能完成,這場責罰定 是難當之極,幸好星宿老怪正在用人之際,將責罰暫且寄下,要各人戴罪立功。

眾人一路上打探丐幫的消息。一來各人生具異相,言語行動無不令人厭憎,誰 也不愿以消息相告﹔二來蕭峰到了遼國,官居南院大王,武林中真還少有人知,是 以竟然打聽不到半點確訊,連丐幫的總舵移到何處也查究不到。

這一日天狼子無意中聽到丐幫大智分舵聚會的訊息,為要立功,竟迫不及待孤 身闖了來,中了全冠清的暗算。總算他體內本來蘊有毒質,蠍子毒他不死,逃得性 命后急忙稟告師父。丁春秋當即趕來,不料空具一身劇毒的深湛武功,竟致蟒纏身 ,動彈不得。

丁春秋不答全冠清的問話冷冷的道:“你們丐幫中有個人叫喬峰,他在哪里? 快叫他來見我。”全冠清心中一動,問道:“閣下要見喬峰,為了何事?”丁春秋 傲然道:“星宿老仙問你的話,你怎地不答?卻來向我問長問短。喬峰呢?”

全冠清見他身子被巨蟒纏住,早已失了抗拒之力,說話卻仍然這般傲慢,如此 悍惡之人,當真天下少有,便道:“星宿老怪天下皆聞,哪知道不過是徒負虛名, 連几條小蛇兒也對付不了。今日對不起,我們可要為天下除一大害了。”

丁春秋微微一笑,說道:“老夫不慎,折在你這些冷血畜生手下,今日魂歸西 方極樂,也是命該如此……”

他話未說完,一個被巨蟒纏住了的星宿弟忽然叫道:“丐幫的大英雄,請你放 了我出來,會有大大的好處。我師父詭計甚多,你防不勝防。你一個不小心,便 著了他的道兒。”全冠清冷冷的道:“放了你有什么好處?”那人道:“我星宿派 共有三件寶物,叫做星宿三寶。只有星宿老怪和我知道收藏的所在。你饒了我性命 ,待你殺了這星宿老怪之后我自然取出獻上。倘若你將我殺了,這星宿三寶你就永 遠得不到了。”

另一名星佰弟子大叫:“大英雄、大英雄,你莫上他的當!星宿三寶之中,有 一寶早給人盜去了。你還是放我的好。只有我才忠心,決不騙你。”

霎時之間,星宿派群弟子紛紛叫嚷起來:“丐幫大英雄,你饒我性命最好,他 們都不會對你忠心,只有我死心塌地,為你效勞。”“大英雄,星宿派本門功夫, 我所知最多,我定會一古腦兒的都說了出來,決不會有半點藏私。”“本派人眾來 到原中,實有重大圖謀,主要便是為了對付你們丐幫。眾位大英雄,你們想不想知 道詳情?”“咱們在星宿海之旁藏得有無數金銀財室,我知道每一處藏寶的所在。 我帶你們去挖掘出來,丐幫的英雄好漢從此不必再討飯了。”這些人七張八嘴,獻 媚和效忠之言有若潮涌,有的動之以利,有的企圖引起對方好奇之心,有的更是公 然撒謊,荒誕不經。有些弟子已被毒蛇咬傷或已給巨蟒纏得奄奄一息的,也均唯恐 落后,上氣不接不下氣的爭相求饒。

群丐萬想不到量宿派弟子竟如此沒骨氣,既是鄙視,又感好奇,紛紛走近傾聽 。全冠清冷冷的道:“你對自己師父出不忠心,又怎能對素無淵源的外人忠心?豈 不可笑?”

一名星宿弟子道:“不同,不同,大大的不同。星宿老怪本領低微,我跟著他 有什么出息?對他忠心有何好處?丐是星宿老怪所能比擬?”“是啊,丐幫收容了 星宿派的眾弟子,西域和中原群雄震動,誰不佩服丐幫英雄了得?”“‘英雄’二 字,不足以稱眾位高人俠士,須得稱‘大俠’、‘聖人’、‘世人救星’才是!” “我能言善道,今后周游四方,為眾位宣揚德威,丐幫大俠的名望就天下無知聞了 。”“呸,丐幫大俠的名頭已天下皆知,何怕要你去多說?‘聖人’、‘世人救星 ’的稱號,是小人第一個說出來的。他們拾我牙慧,毫無功勞。”

一名丐幫的五袋弟子皺眉道:“你們這批卑鄙小人,叫叫嚷嚷的令人生厭。星 宿老怪,你怎地如此沒出息,盡收些無恥之待做弟子?我先送了你的終,再叫這些 家伙一個個追隨于你,老子今日要大開殺戒了!”說著呼的一掌,便向丁春秋擊去 。

這一掌勢挾疾風,勁道甚是剛猛,正中丁春秋胸口。那知丁春秋渾若無事,那 乞丐卻雙膝一軟,倒在地下,蜷成一團,微微抽搐了兩下,便一動不動了。群丐大 驚,齊叫:“怎么啦?”便有兩名乞丐伸手去拉他起身。這兩人一碰到他身子,便 搖顯几下,倒了下去。旁邊三名丐幫弟子自然而然的出手相扶,但一碰到這二人, 便也跌倒。其余幫眾無不驚得呆了,不敢再伸手去碰跌倒的同伴。

全冠清喝道:“這老兒身上有毒,大家不可碰他身子,放暗器!”

八九名四五袋弟子同時掏出暗器、鋼鏢、飛刀、袖箭、飛蝗石、紛紛向丁春秋 射去。丁春秋一聲大喝,腦袋急轉,滿頭白發甩了出去,便似一條短短的軟鞭,將 十來件暗器反擊出來。但聽得“啊喲”、“啊喲”連聲、六七名丐幫幫眾被暗器擊 中。這些暗器也非盡數擊中要害,有的擦破一些肉,但几名乞丐立時軟癱而死。

全冠清大叫:“退開,退開!”突然呼的一聲,一枝鋼鏢激射而至,卻是丁春 秋將頭發住了鋼鏢,運勁向他射來。全冠清忙手中鐵笛格打,當的一聲,將鋼鏢擊 得遠遠飛了出去。他想這星宿老怪果然厲害,只有驅蟒制其死命,當即將鐵笛湊到 口邊,等要吹奏,驀地里嘴上一麻,登時頭暈目眩,心知不妙,急忙拋下鐵笛,便 已咕咚一聲仰天摔倒。群丐大驚,當即有兩人搶上扶起。全冠清迷迷糊糊的叫道: “我……我中了毒,大……大伙兒……快……快……去”群丐早已嚇得魂飛魄散, 擁著他飛也似的急奔而逃,于滿地尸骸、布袋、毒蛇、再也不敢理會。

游坦之蹲在草叢這中,驚疑無已,不敢稍動。四下里一片寂靜,十余名乞丐都 縮成了一圓球,便如是一只只遇到的敵人的剌蝟顯然均已斃命。

那些巨蟒不經全冠清再笛聲相催,不會傷人,只是緊緊纏住了丁春秋師徒。星 宿派眾人誰都不敢掙扎動彈,惟恐激起蛇兒的凶性,隨口咬將下來。

這么靜了片刻,有人首先說道:“師父,你老人家神功獨步天下,談笑之間, 隨說便將這批萬惡不赦的叫化兒殺得落荒而逃……”他話未說完另一名弟子搶著說 道:“師父,你莫聽他放屁,剛才說那些叫化兒是‘大俠’、‘聖人’的就是他。 ”又有一名弟子道:“咱們追隨師父這許多年,豈不知師父有通天徹地之能?剛才 跟那些叫化兒胡說八道,全是騙騙他們的,好讓他們不防,以便師父施展無邊法力 。”

忽然有人放聲大哭,說道:“師父,師父!弟子該死,弟子胡涂,為了貪生怕 死,竟向敵人投降,此時悔之莫及,寧愿死在毒蟒的口下,再也不敢向師父求饒了 。”

眾弟子登時省悟:師父最不喜歡旁人文過飾非,只有痛斥自己胡涂該死,將各 種各樣罪名亂加在自己頭上,或許方能得到師父開恩饒恕。一霎時間,人人搶著大 罵自已,說自己如何居心不良,如何罪該萬死。只將草叢中的游坦之聽得頭昏腦脹 ,莫名其妙。

丁春秋暗運勁力,想將纏的身上的三條巨蟒崩斷。但巨蟒身子可伸可縮。丁春 秋運力崩斷,蟒身只略加延伸,并不會斷。丁春秋遍體是毒,衣服頭發上也凝聚劇 毒。群丐向他擊打或發射暗器,盡皆沾毒,他巨蟒皮堅厚韌滑,毒素難以侵入。只 得群弟子還在嘮叨不停,丁春秋怒道:“有誰想得出驅蛇之法,我就饒了他性命。 難道你們還不知道我的脾氣?有誰對我有用,我便不加誅殺。你老是胡說八道,更 有何用?”

此言一出,群弟子登時靜了下來。過了一會,有人說道:“只要有人拿個火把 向這些蟒蛇身上燒去,這些畜生便逃之夭夭了。”丁春秋罵道:“放你娘的臭屁! 這里曠野之地,前不把村,后不把店,有誰經過?就算有鄉民路過,他們見到這許 多毒蛇,嚇得逃走也來及,哪里還肯拿火把來燒?”跟著別弟子又亂出主意,但每 一個主意都是有著邊際,各人所以不停說話。只不過向師父拼命討好,顯得自己確 是遵從師命而在努力思索而已。

這樣過良久,有一名弟子給一條巨蟒纏得實在喘不過氣來了,昏亂中張中向那 蟒蛇身上咬去。那蟒蛇虼痛,張口向他咽喉反咬,那弟子慘呼一聲,登時斃命。

丁春秋越焦急,倘若被敵人所困。這許芳之間,他定能毒行詭,沒法脫身,偏 偏這些蛇兒無知無識,再巧妙的計的策也使到它們身上,只怕這些巨蟒肚餓起來一 口將自己吞了下去。

他擔心的事果真便即出現,一條巨蟒久久不聞笛聲肚中卻已餓得厲害,張開大 口,咬住了所纏住的一名星宿弟子。那弟子大叫:“師父救我,師父救我!”兩條 腿已神被那巨蟒吞入了口中。他身子不住的給吸入巨蟒腹中,先入蛇口慢慢的給吞 至腰間,又吞至胸口,他一時未死,高聲慘呼,震動曠野。

眾人均知自己轉眼間便步他塵,無不嚇得心膽裂。有一人見星宿老怪也束手無 策,不禁惱恨起來,開口痛罵,說都是受他牽累,自己好端端的在星宿海旁牧羊為 生,卻被他威脅利誘,逼入門下,今日慘死于毒之口,到了陰間,定要向閻羅王狠 狠告他一狀。

這人開端一罵,其余眾弟子也都紛紛喝罵起來。各人平素受盡星宿老怪的荼的 毒虐待,無不懷恨在心,是敢怒而吵敢言而已,今日反正是同歸于盡,痛罵一番, 也稍泄胸中的怒氣。一人大罵之際,身子動得厲害,激怒了纏住屯他的蟒,一口便 咬住了他的肩頭,那人大叫:“啊喲,啊喲!救命,救命!”

游坦之見這一干人個個給蟒蛇纏住了不得脫身,中心已無所顧忌,從草叢站起 身來,眼見此處不是善地,便欲及早離去。

星宿派眾人斗然間見到他頭戴鐵罩的怪狀,都是一驚,隨即有人想起,惟他可 以救命,叫道:“大英雄、大俠士,請你拾些枯草,點燃了火,趕走這些蟒蛇,我 立即送你……送你一千兩銀子。”又一人道:“一千兩不夠,至少也送一萬兩:“ 另一人道:“這位先生是仁義士,良心最好不過,必定行俠仗義,何況點火燒蛇, 沒有絲毫危險。”頃刻之間頌聲大作,而所許的的重酬,也于轉瞬間加到了一百萬 兩黃金。

這些人罵人本領固是一等,而諂諛稱頌之才,更是久經歷練。游坦之一生中, 几曾聽人叫過自己為“大英雄”、“大俠士”、“仁人義士”、“當世無雙的好漢 ”?給他們這般捧上了天去,只覺全身輕飄飄地,宛然便頗有“大英雄”、“大俠 士”的氣概,一百萬兩黃金倒也不在意下,只是阿紫姑娘不能親耳聽到眾人對自己 的稱頌,實是莫大憾事。

當下撿拾枯草,從身邊摸出摺點燃了,但見到這許許多多形相凶惡的巨蟒,究 竟十分害怕,心想莫要惹惱了這些大蛇,連自已也纏在其內,尋思片刻,先撿拾枯 枝,燒起了一堆熊熊大火,擋在自己身前,然后拾起一根著了火的枯枝,向離自己 最近的一條大蛇投去。他躲在火堆之后,轉身蓄勢,若是這大蛇向自己竄來,那便 立時飛奔逃命,什么“大英雄”、“大俠士”,那也只好暫且不做了。

蟒蛇果然甚是怕火,見火焰燒向身旁,立松開纏著的眾人,游入草叢之中,游 坦之見火功有效,在星宿派諸人歡呼聲中,將一根根著了火的枯枝向蛇群中投去。 群蛇登時紛紛逃竄,連連長達數丈的巨蟒也抵受不住火焰功逼,松開身子,蜿蜒游 走。片刻之間,數百條巨蟒和毒蛇逃得干干淨淨。

星宿派利諸弟子大聲頌揚:“師父明見萬里。神機妙算,果然是火功的方法最 為靈驗。”“師父洪福齊天,逢凶化吉!”“全仗師父指揮若定,救了我等的蟻命 !”一片頌揚之聲,全是歸功于生宿老怪,對游坦之放火驅蛇的功勞竟半不句不提 。

游坦之怔怔的站在當地,頗感奇怪,尋思:“片刻之前你們還在大罵師父,這 時卻雙大贊起師父來,而我這‘大英雄’、‘大俠士’卻又變成了‘這小子’,那 是什么緣故?”

丁春秋招了招手,道:“鐵頭小子,你過來,你叫什么名字?”游坦之受人欺 辱慣了,見對方無禮,也不以忤,道:“我叫游坦之。”說著便向前走了几步。丁 春秋道:“這些叫化子死了沒有?你去摸摸他們的鼻息,是否還有呼吸。”

游坦之應道:“是。”府身伸手去探一名乞丐的鼻息,只覺著手涼,那人早已 死去多時。他又試另一名乞丐,也是呼吸早停,說道:“都死啦,沒了氣息。”只 見星宿派弟子臉上都是一片幸災樂禍的嘲弄之色。他不明所以, 又重復了一句 :“都死啦,沒了氣息。”卻見眾臉上戲侮的神色漸漸隱去,慢慢變成了詫異,更 逐漸變為驚訝。

丁春秋道:“你每個叫化都去試探一下,看尚有那個能救。”游坦之道:“是 。”將十來個丐幫弟子都試過了,搖頭道:“個個都死了。老先生功力實在厲害。 ”丁春秋冷笑道:“你抗毒的功夫,卻也厲害得很啊。”游坦之奇道:“我……什 么……抗毒的功夫?”

他大惑不解,不明白丁春秋這話是什么意思,更沒想到自己每去探一個乞丐的 鼻息,便是到鬼門關去走了一遭,十多名乞丐試將下來,已經厲了十來次生死大險 。他自然不知星宿老怪被蟒纏身,無法得脫,全仗他喧小子相救,江湖上傳了出去 ,不免面目無光,因此巨蟒離去之后,立時便起意殺他滅口。不料游坦之經過這几 個月來的修習不輟,冰蠶的奇毒已與他體質融合無間,丁春秋沾在群丐身上的毒質 再也害他不得。

丁春秋尋思:“瞧他手上肌膚和說聲音,年紀甚輕,不會有什么真本領,多半 是身上藏得有專克毒物的雄黃珠、辟邪奇香之類寶物,又或是預先服了靈驗的解藥 ,這才不受奇毒侵。”便道:“游兄弟,你過來,我有話說。”

游坦之雖見他說得誠懇,但親眼看到他連殺群丐的殘忍狠辣,又叫到他師待間 一會兒謅諛,一會兒辱罵,覺得這種人極難對付,還是敬而遠之為妙,便道:“小 人身要事,不能奉陪,告退了。”說著抱拳唱喏。轉身便走。

他走出几步,突覺身旁一陣微風掠過,兩手腕上一緊,已被人抓住。游坦之抬 頭一看,見抓住他的是星宿弟子中的名大漢。他不知對方有何用意,只見他滿獰笑 ,顯非好事,心下一驚,叫道:“快放我!”用力一掙。

只聽得頭頂呼的一聲風響,一個龐大的身軀從背后躍過分頭頂,砰一聲,重重 撞在對面山壁之上,登時頭骨粉碎,一個頭顱變成了泥漿相似。

游坦之見這人一撞的力道竟這般猛烈,實是難以相信,一愕之下,才看清楚便 是抓住自己的那個大漢,更是奇怪:“這人好端端地,怎么突然撞山自盡?莫非發 了瘋,”他決計想不到自己一掙之下,一股猛勁將那大漢甩出去撞在山上。

星宿派群弟子都是“啊”的一聲駭然變色。

丁春秋見他摔死自己弟子這一下手法毛手毛腳,并非上乘功夫,只是膂力異常 了得,心想此人天賦神力,武功卻是平平,當下身形一幌,伸掌按上了他的鐵頭。 游坦之猝不及防,登時被壓得跪倒在地,身子一挺,待要重行站直,頭上便如頂了 一座萬斤石山一般,再也動不得,當即哀求:“老先生饒命。”

丁春秋聽他出言示饒,更是放心,問道:“你師父是誰?你好大膽子,怎地殺 了我的弟子?”游坦之道:“我……我沒有師父。我決不敢殺死老先生的弟子。”

丁春秋心想不必跟他多言,斃了滅口便是,當下手掌一松,待游坦之站起身來 ,揮掌向他胸口拍去。游坦之大驚,忙伸右手,推開來掌。丁春秋這一掌去勢甚緩 ,游坦之右掌格出時,正好和他掌心相對。丁春秋正要他如此,掌中所蓄毒質隨著 內勁直送過去,這正是他成名數十年的“化功大法”,中掌者或沾劇毒,或內力于 頃刻間化盡,或當場立斃,或哀號數月方死,全由施法隨心所欲。丁春秋生來曾以 此殺人無數。武林中聽到“化功大法”四字,既厭惡恨憎,復心驚肉跳,段譽的“ 北冥神功”吸入內功以為已有,與“化功大法”劇毒化入內功不同,但身受者內力 迅速消失,卻無二致,是以往往給人誤認。丁春秋見這鐵頭小子連觸十余名乞丐居 然并不中毒,當即施展出看家本領來。

兩人雙掌相交,游坦之身一幌,騰騰騰接連退出六七步,要想拿樁站定,終于 還是一交坐倒,但對方這一推余未盡,游坦之臂部一著地,背脊又即著地,鐵頭又 即著地,接連倒翻了三個筋斗,這才止住磕頭,叫道:“老先生饒命。”

丁春秋和他手相交,只覺他內力即強,勁道陰寒,怪異之極,而且蘊有劇毒, 強然給自己手摔得狠狽萬分,但以內力和毒勁的比拼而論,并未處下風,何以大叫 饒命?難道是故意調侃自己不成?走上几步,問道:“你要我饒命,出真心,還是 假意?”

游坦之只是磕頭,說道:“小人一片誠心,但求老先生饒了小人性命。”

丁春秋尋思:“此人不知用什么法子,遇到了什么機緣,體內積蓄的毒質竟比 我還多,實是一件奇寶。我須收羅此人,探聽到他練功的法門,再吸取他身上的毒 質,然后將之處死。倘若輕輕易易的把他殺了,豈不可惜?”神掌又按住他鐵頭, 潛運內力,說道:“除非你拜我為師,否則的話,為什么要饒你性命?”

游坦之只覺頭上罩如被火炙,燒得他整個頭臉發燙,心下害怕之極。他自從苦 受阿紫折磨后,早已一切逆來順受,什么是非善惡之分、剛強骨氣之念,早已忘得 一干二淨,但求保住性命,忙道:“師你,弟子游坦之愿歸入師你門下,清師父收 容。”

丁春秋大喜,蕭然道:“你想拜我為師,也無不可。但本門規矩甚多,你都能 遵守么?為師的如有所命,你誠心誠意的服從,決不違抗么?”游坦之道:“弟子 愿遵守規矩,服從師。”丁春秋道:“為師的便要取你性命,你也甘心就死么?” 游坦之道:“這個……這個……”丁春秋道:“你想一想明白,甘心便甘心,不甘 心便說不甘心。”

游坦之心道:“你要取我性命,當然是不甘心的。倘若非如此不可,那是逃得 了便逃,逃不了的話,就算不甘心,也是是無法可施。”便道:“弟子甘心為師父 而死。”丁春秋哈哈大笑,道:“很好,很好。你將一生經歷,細細說給我聽。”

游坦之不愿向他詳述身世以及這些日子來的諸般遭遇,但說自己是個農家子弟 ,被遼人打草谷擄去,給頭是戴了鐵罩。丁春秋問他身上毒質的來歷,游坦之只得 吐露如何見到冰蠶和慧淨和尚,如何偷到冰蠶,謊說不小心給葫蘆心的冰吞咬到了 手指,以致全身凍僵,冰蠶也就死了,至于阿紫修練毒掌等情,全都略過不提。丁 春秋細細般問他冰蠶的模樣情狀,臉不自禁的露出十分艷羨之色。游坦之尋思:“ 我若說起那本浸水有圖的怪書,他定會搶了去不還。”丁春秋一再問他練過什么古 怪功夫,他始終堅不吐實。

丁春秋原本不知易筋經的功夫,見他武功十分差勁,只道他練成陰寒內勁,純 系冰蠶的神效,心中不住的咒罵:“這樣的神物,竟被這小鬼使神差的吸入了體內 ,真是可惜。”凝思半晌,問道:“哪個捉到冰蠶的和尚,在南京憫忠寺挂單?” 游坦之道:“正是。”

丁春秋道:“這慧淨和尚說這冰蠶得自昆侖山之巔。很好,那邊既山過一條, 當然也有兩條、三條。只是昆侖山方園數千里,若無熟識路途之人指引,這冰蠶到 也不易捕捉。”他親身體驗到了冰蠶的靈效,覺得比之神木鼎更是寶貴得多,心想 首要之事,倒是要拿到慧淨,叫他帶路,到昆侖山捉冰蠶去。這和尚是少林僧,本 來頗為棘物,幸好是在南京,那便易辦多。當下命游坦之行過拜師入門之禮。

星宿派眾門人見師父對他另眼相看,馬屁、高帽,自是隨口大量奉送。適才眾 弟子大罵師父、叛逆投敵,丁春秋此刻用人之際,假裝已全盤忘記,這等事在他原 是意料之中,倒也不怎生氣。

一行人折而向東北行。游坦之跟在丁春秋之后,見他大袖飄飄,步履輕便,有 若神仙,油然而生敬仰之心:“我拜了這樣一位了不起的師父,真是前生修來的福 份。”

星宿派眾人行了三日,這日午后,一行人在大路一座涼亭中喝水休息,忽聽得 身后馬蹄聲響,四騎馬從來路疾馳而來。

四乘馬奔近涼亭,當先一匹馬上的乘客叫道:“大哥、二哥,亭子里有水,咱 們喝上几碗,讓坐騎歇歇力。”說著跳下馬來,走進涼亭,余下三人也即下馬。這 四人見到丁春秋等一行,微微頷頭為禮,走到清水缸邊,端起瓦碗,在缸中舀水喝 。

游坦之見當先那人一身黑衣,身形瘦小,留兩撇鼠須,神色間甚是剽悍。第二 人身穿土黃色袍子,也是瘦骨棱棱,但身材卻高,雙眉斜垂,滿臉病容,大有戾色 。第三人穿棗紅色二袍,身形魁梧,方面大耳,頦下厚厚一部花白胡子,是個富商 模樣。最后一人穿鐵青色儒生衣巾,五十上下年紀,瞇著一雙眼睛,便似讀書過多 ,損壞了目力一般,他卻不去喝水,提酒葫蘆自行喝酒。

便在這時,對面路上一僧人大踏步走來,來到涼亭之外,雙手合什,恭恭敬敬 的道:”眾位施主,小僧行道渴了,要在亭中歇歇,喝一碗水。”那黑衣漢子笑道 :“師父忒也多禮,大家都是過路人,這涼亭又不是我們起的,進來喝水吧。”那 僧人道:“啊彌陀佛,多謝了。”走進亭來。

這僧人二十五六歲個紀,濃眉大眼,一個大大的鼻子扁平下塌,容貌頗為丑陋 ,僧袍上打了多補釘,卻甚是干淨。他等那三人喝罷,這才走近清水缸,用瓦碗舀 了一碗水,雙手捧住,雙目低垂,恭恭敬敬的說偈道:“佛觀一缽水,八萬四千虫 ,若不持此咒,如食眾生肉。”念咒道:“緊馥悉波羅摩尼莎訶。”念罷,端起碗 來,就口喝水。

  那黑衣人看得奇怪,問道:“小師父你嘰哩咕嚕的念什么咒?”那僧人道:“ 小僧念的是飲水咒。佛說每一碗水中,有八萬四千條小虫,出家人戒殺,因此要念 了飲水咒,這才喝得。”黑衣人哈哈大笑,說道:“這水干淨得很,一條虫子也沒 有,小師父真會說笑。”那僧人道:“施主有所不知。我輩凡夫看來,水中自然無 虫,但我佛以天眼看水,卻看開水中小虫成千成萬。”黑衣笑問:“你念了飲水咒 之后,將八萬四千條小虫喝入肚中,那些小虫便不死了?”那僧人躊躇道:“這… …這個……師父倒沒教過。多半小虫便不死了。”

  那黃衣人插口道:“非也,非也!小虫還是要死的,只不過小師父念咒之后, 八萬四千條小虫通統往生西天極東世界,小師父喝一碗水,超度了八萬四千條名眾 生。功德無量,功德無量!”

  那僧人不知他所說是真是假,雙手捧著那碗水呆呆出神,喃喃的道:“一舉超 度八萬四千條發表性命?小僧萬萬沒這么大的法力。”

  黃衣人走到他身邊,從他手中接為瓦碗,向碗中登目凝視,數道:“一、二、 三、四、五、六、……、一千、兩千、一萬、兩萬……非也,非也!小師你,那碗 中共有八萬三千九十九條小虫,你數少了下條。”

  那僧人道:“南無阿彌陀佛。施主說笑了,施主也是凡夫,怎能有天眼的神通 ?”黃衣人道:“那么你有沒有天眼的神通?”那僧道:“小僧自然沒有。”黃衣 認道:“非也,非也!我瞧你有天眼通,否則的話,怎地你只瞧了我一眼,便知我 是凡夫俗子,不是菩薩下凡?”那僧人向他左看右看,滿臉迷惘之色。

  那身穿棗紅袍子的大漢走過接過水碗,交回在那僧人手中,笑道:“師父靖喝 水吧!我這個把弟跟你開玩笑,當不得真。”那僧人接過水碗,恭恭敬敬的道:“ 多謝,多謝。”心中拿不定意,卻不便喝。那大漢道:“我瞧小師父步履矮健,身 有武功,請教上下如何稱呼,在那一處寶剎出家?”

  小僧人將將水碗放在水缸蓋上,微微躬身,說道:“小僧虛竹,在少林寺出家 。”

  那黃衣漢子叫道:“妙極,妙極!原來是少林寺的高手,來,來,來!你我比 划比划!”虛竹連連搖手,說道:“小僧武功低微,如何敢和施主動手?”黃衣人 笑道:“好几天沒打架了,手痒得很,咱們過過招,又不是真打,怕什么?”虛竹 退了兩步,說道:“小僧雖曾練了几年功夫,只是為健身之用,打架是打不來的。 ”黑衣人道:“少林寺和尚個個武功高強。初學武功的和尚,便不准踏出山門一步 。小師父既然下得山來,定是一流好后。來,來!咱們說好只拆一百招,誰輸誰贏 ,毫不相干。”

  虛竹雙退了兩步,說道:“施主有所不知,小僧比番下山,并不是武功已窺門 徑, 只因寺中廣遣弟子各處送信,人手不足,才命小僧勉強湊數。小僧本來攜有十 張英雄貼,師父吩咐,送完了這張十貼子,立即回山,千萬不可跟人動武,現下已 送完了四張,還有六張在身。施主武功了得,就請收了這張英雄貼吧。”說著從懷 中取出一油布包袱,打了開來,拿出一張大紅貼子,恭恭敬敬遞過,說道:“請教 施主高姓大名,小僧回好稟告師父。”

  那黑衣漢子卻不接貼子,說道:“你又沒跟我打過,怎知我是英雄狗熊?咱們 先拆上几招,我打得贏你,才有臉收英雄貼啊。”說著踏上兩步,左拳虛幌,右拳 便向虛竹打去。拳頭將到虛竹面門,立即收轉,叫道:“快還手!”

  那魁梧漢子聽虛竹說到“英雄貼”三字,便留上了神,說道:“四弟,且不忙 比武,瞧瞧英雄貼上寫的是什么。”從虛竹手中接過貼子,見貼上寫道:

  “少林寺住持玄慈,合什恭請天下英雄,于九月初九重陽佳節,駕臨嵩山少林 寺隨喜,廣結善緣,并睹姑蘇慕容氏,‘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之風范。”

  那大漢“啊”的一聲,將貼交給了身旁的儒生,向虛竹道:“少林派召開英雄 大會,原來是要跟姑蘇慕容氏為難,也不用開什么英雄大會了,我此刻來領教少林 派高手的身手便是。”

  虛竹又退了兩步,左腳已踏在涼亭之外,說道:“原是風施主。我師父說道, 敝寺恭請姑蘇慕容施主駕臨敝寺,決不是膽敢得罪。只是江湖上紛紛會傳言,武林 中近年來有不少英雄好漢,喪生在姑蘇慕容氏‘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神功之下 。小僧的師伯祖玄悲大師在大理國身戒寺圓寂,不知跟蘇姑慕容氏有沒有干系,敝 派自方丈大師以下,個個都是心有所疑,因此上……”

  那黑衣漢子搶著道:“這件事嘛,跟我們姑蘇慕容氏既然說不明白,只好手底 下見真章。這樣吧,咱兩個今日先打一架,好比做戲之前先打一鑼鼓,說話本之前 先一段‘得勝頭回’,熱鬧熱鬧。到了九月初九重陽,風某再到少林寺來,從下面 打起,一個個挨次打將上來便是,痛快,痛快!只不過最多打得十七八個,風某就 遍體鱗傷,再也打不動了,要跟玄慈老方丈交手,那是萬萬沒有機緣的。可惜,可 惜!”說著磨拳擦掌,便要上前動手。

  那黃衣人道:“非也,非也。說明白后,便不用打了。四弟,良機莫失,要打 架,便不能說明白。”

  那魁梧漢子不去睬他,向虛竹道:“在下鄧百川,這位是我二弟公冶乾。”說 著向那儒生一指,又指著那黃衣人道:“這位是我三弟包不同,我們都是姑蘇慕容 公子和手下。”

  虛竹逐一向四人合什行禮,口稱:“鄧施主,公施主……”包不同插口道:“ 非也,非也。我二哥復姓公冶,你叫他公施主,那就錯之極矣。”虛竹忙道:“得 罪,得罪!小僧毫無學問,公冶施主莫怪。包施主……”包不同又插口道:“你又 錯了。我雖然姓包,但生平對和尚尼姑是向來不布施的,因此決能稱我包施主。” 虛竹道:“是,是。包三爺,風四爺。”包不同道:“你又錯了。我風四弟待會跟 你打架,不管誰輸誰贏,你多了一番閱歷,武功必有長進,他可不是向你布施了嗎 ?”虛竹道:“是,是。風施主,不過小僧打架是決計不打的。也家人修行為本, 學武為末,武功長不長進,也沒多大干系。”

  風波惡嘆道:“你對武學瞧得這么輕,武功多半稀松平常,這場架也不必打了 。”說著連連搖頭,意興索然。虛竹如釋重負。臉現喜色,說道:“是,是。”

  鄧百川道:“虛竹師父,這張英砥A我們代我家公子收下了。我家公子于數 月之前,便曾來貴寺拜訪,難道他沒來過嗎?”

  虛竹道:“沒有來過。方丈大師只盼慕容公子過訪,但久候不至,曾兩次派人 去貴府拜訪,卻只說慕容老施卻聽說慕容公過老施主已然歸西,少施主出門去了。 方丈大這晌這次又請達摩院首座前往蘇州尊府送信,生怕慕容少施主仍然不在家, 只得再江湖上廣撒英雄貼邀請,失禮之處,請四位代為向慕容公說明。明年慕容施 主駕臨敝寺,方丈大師還要親謝罪。”

  鄧百川道:“小師父不必客氣。會期還大半個,屆時我家公子必來貴寺,拜見 方丈大師。”虛竹合什躬身,說道:“慕容公子和各位駕臨少林寺,我們方丈大師 十分歡迎。‘拜見’兩字萬萬不敢當。”

  風波惡見他迂腐騰騰,全無半分武林中人的豪爽慷慨,和尚雖是和尚,卻全不 像名聞天下的“少林和尚”,心下好生不耐,當下不再去理他轉頭向丁春秋等一行 打量。見星宿派群弟子手執兵刃,顯是武林中人,該可從這些人中找几個對手來打 一架。

  游坦之自見風波不惡等四人走入涼亭,便卻縮在師父身后。丁春秋身材高大, 遮住了他,鄧進川等四人沒見到他的鐵頭怪相。風波惡見丁春秋童顏鶴發,仙風道 骨,一副世外高人的莫樣,心中隱隱生出敬仰之意,倒也敢貿然上前挑戰,說道: “這位老前輩請了,請問高姓大名。”丁春秋微微一笑,說道:“我姓丁。”

  便在此時,忽聽得虛竹“啊”一的聲,叫道:“師叔祖,你老人家也來了。” 風波惡回過頭來,只見大道上來了七八個和尚,當先是兩個老僧,其后兩個和尚抬 著一副擔架,躺得有人。虛竹快步走出亭去,秘兩個老僧行禮,稟告鄧百鄧百川一 行的來歷。

  右側那老僧點點頭,走進亭來,向鄧百川等四人問訊為禮,說道:“老衲玄難 。”指著另一老僧道:“這位是我師弟玄痛,有幸得見姑蘇慕容庄上的四位大賢。 ”

  鄧百川等久聞玄難之名,見他滿臉皺紋,雙目神光湛然,忙即還禮。風波惡道 :“大師父是少寺達摩院首座,久仰神功了得,今日正好領教。”

  玄難微微一笑,說道:“老衲和玄痛師弟奉方丈法諭,前往江南燕子塢慕容施 主府上,恭呈請貼,這是敝寺第三次派人前往燕子塢。卻在這里與四位邂逅相逢, 緣法不淺。”說著從懷中取一張大紅貼子來。

  鄧百川雙手接過,見封套上寫著“恭呈姑蘇燕子塢慕容施主”十一個大字,料 想貼子上的字句必與虛竹送那張貼子相同,說道:“兩位大師父是少林高倍大德, 望重武林,竟致親勞大駕,前往敝庄,姑蘇慕容氏面子委實不小。適才這位虛小師 父送出英雄貼,我們已收到了,自當盡快稟告敝上。九月初九重陽佳節,敝上慕容 公子定能上貴寺拜佛,親向少林諸位高倍致謝,并在天下英雄之前,說明其中種種 誤會。”

  玄難心道﹔“你說‘種種誤會’,難道玄悲師兄不是你們慕容氏害死的?”忽 聽得身后有人叫道:“啊,師父,就是他。”玄難側過頭來,只見一個奇形怪狀之 人手指擔架,在了個白發老翁耳邊低聲說話。

  游坦之在丁春秋耳邊低聲說話的是:“擔架中那個胖和尚,但是捉到冰蠶的, 不知怎地給少林派抬了來。”

  丁春秋聽得這胖和尚便是冰蠶的原主,不勝之喜,低聲問道:“你沒弄錯嗎? ”游坦之道:“不會,他叫做慧淨。師父你瞧,他圓鼓鼓的肚子高高凸了起來。” 丁春秋見慧淨的大肚子比十月懷胎的女子還大,心想這般大肚子和尚,不論是誰見 過一眼之后,確是永遠不會弄錯,向玄難道:“大師父,這個慧淨和尚,是我的朋 友,他生了病嗎?”

  玄難合什道:“施主高姓大名,不知何識向老衲的師侄?”

  丁春秋心道:“這慧淨少林的和尚在一起了,可多了些麻煩。幸好在道上遇到 ,攔住劫奪,比之到少林寺去擒拿,卻又容易多得。”想到冰蠶的靈異神效,不由 得胸口發熱,說道:“在下丁春秋。”

  “丁春秋”三字一出口,玄難、玄痛、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風波惡六人 不約而同“啊”的一聲,臉上都是微微變色。星宿老怪丁春秋惡名播于天下,誰也 想不到竟是個這般氣度雍容、風采儼然的人物,更想不到突然會在此處相逢。六人 心中立時大起戒備之意。

  玄難在剎那之間,便即寧定,說道:“原來是星宿海丁老先生,久仰大名,當 真如雷貫耳。”什么“有幸相逢”的客套話便不說了,心想:“誰遇上了你,那是 前世不修。”

  丁春秋道:“不敢,少林達摩院首座‘袖里乾坤’馳名天下,才能夫也是久仰 的了。這位慧淨師父,我正在到處找他,在這里遇上,那是好極了,好極了。”

  玄難微微皺眉,說道:“說來慚愧,老衲這個慧淨師侄,只因敝寺失于教誨, 多犯清規戒律,一年多前擅自出寺,做下了不少惡事。敝寺方丈師兄派人到處尋訪 ,好容易才將他找到,追回寺去。丁老先生曾見過他嗎?”丁春秋道:“原來他不 是生病,是給你們打傷了,傷得可歷害嗎?”玄難不答,隔了一會,才道:“他不 奉方丈法諭,反而出手傷人。”心想:“他跟你這等邪魔外道結交,又是多破了一 條大戒。”

  丁春秋道:“我在昆侖山中,花好大力氣,捉到一條冰吞,那是十分有用的東 西,卻被這慧淨師侄偷了去。我萬里迢迢的從星宿海來到中原,便是要取回冰蠶… …”

  他話未說完,慧淨已叫了起來:“我的冰蠶呢?喂,你見到我的冰吞嗎?這冰 吞是我辛辛苦苦從昆侖山中找到的……你……你偷了我的嗎?”

  自從游坦之現身呼叫,風波惡的眼興便在鐵面具上骨溜溜的轉個不停,對玄難 、丁春秋、慧淨和尚三個的對答全然沒聽在耳里。他繞著游坦之轉了几圈,見那面 具造得甚是密合,焊在頭上除不下來,很想伸手去敲敲,又看了一會,說道:“喂 ,朋友,你好!”

  游坦之道:“我……我好!”他見到風波惡精力彌漫、躍躍欲動的模樣,心下 害怕。風波惡道:“朋友,你這個面具,到底是怎么攪的?姓風的走遍天下,可從 沒見過你這樣的臉面。”游坦之甚是羞慚,低下頭去,說道:“是,我……我是身 不由主……沒法子。”

  風波惡聽他說得可憐,怒問:“哪一個如此惡作劇?姓風的倒要會會。”說著 斜眼向丁春秋睨去,只是這老者所做的好事。游坦之忙道:“不……不是我師父。 ”風惡道:“好端端一個人,套在這樣一只生鐵面具之中,有甚意思?來,我來給 你除去了。”說著從靴筒里抽出一柄匕首,青光閃閃,顯然鋒銳之極,便要替他將 那面具除去。

  游坦之知道面具已和他臉孔及后腦血肉相關,硬要除下,大有性命之虞,忙道 :“不,不,使不得!”風波惡道:“你不用害怕,我這把匕首削鐵如泥,我給你 削去鐵套,決計傷不到皮肉。”游坦之叫道:“不,不成的。”風波惡道:“你是 怕那個給你戴鐵帽子的人,是不是?下次見到他,就說是我一陣風硬給你除的,你 身不由主,叫這惡人來找我好了。”說著抓住的人他左腕。

  游坦之見到他手中匕首寒光凜然,心下大駭,叫道:“師父,師父!”回頭向 丁春秋求助。丁春秋站在擔架之旁,正興味盎然瞧道慧淨,對他的呼叫之聲充耳不 聞。風波惡提起匕首,便往鐵面具上削去。游坦之惶急之下,右掌用力揮出,要想 推開對方,拍的一聲,正中風波惡左肩。

  風波惡全神貫注的要給他削去鐵帽,生怕落手稍有不准,割破了他的頭臉,哪 防到他竟會突然出掌。這一掌來的勢勁力大得異乎尋常,風波惡聲悶哼,便向前跌 了下去。他左手在地下撐,一挺便跳了起來,哇的聲,吐出了一口鮮血。

  鄧百川、公冶乾、包不同三人見游坦之陡施毒手,把弟吃了個大虧,都是大吃 大一驚,見風波惡臉色慘白,三人更是擔心。公冶乾一搭他的腕脈,只覺脈搏跳動 急躁頻疾,隱隱有中毒之象,他指著游坦之罵道:“好小子,星宿老怪的門人,以 怨報德,一出手便歹毒手段傷人。”忙從懷中取個小瓶,拔開瓶塞,倒出一顆解毒 藥塞入風波惡的口中。

  鄧百川和包不同兩人身形晃處,攔在丁春秋游坦之的身前。包不同左手暗運潛 力,五指成爪,便要向游坦之胸口抓去。鄧百川道:“三弟住手!”包不同蓄勢不 發,轉眼瞧著大哥。鄧百川道:“我們姑蘇慕容氏跟星宿派無怨無仇,四弟這番好 意,要替他除去面具,何以星宿派出手傷人?倒要請丁老先生指教。”

  丁春秋見個新收的門人只一掌,便擊倒了姑蘇慕容氏手下的一名好手,星宿派 大顯威風,暗暗得意,而對冰蠶的神效埸是艷羨,微微一笑,說道:“這位風四爺 好勇斗狠,可當真愛管閑事哪。我星宿派門人頭愛戴銅帽鐵帽,不知礙著姑蘇慕容 氏什么事了?”

  這時公冶乾已扶著風皮惡坐在地下,只見他全身發顫,牙關相擊,格格直響, 便似身冰窖一般,過得片刻,嘴唇也紫了,臉色漸漸由白而青。公冶乾的解毒丸極 直靈效,但風皮惡服了下,便如石沉大海,直是無影無蹤。

  公冶乾情急之下,伸手探他呼吸,突然間一股冷風吸向掌心,透骨生寒。公冶 乾急忙縮手,叫道:“不好,怎地冷得如此厲害?”心想口中噴出來的一口氣都如 此寒冷,那么他身上所中的寒毒更是非同小可,情勢如此危急,已不及分說是非, 轉身向丁春秋道:“我把弟中了你弟子的毒手,請賜解藥。”

  風波惡所中之毒,乃是游坦之以易筋經內功逼出來的冰蠶劇毒,別說丁春秋無 紫解藥,就是能解,他也如何肯給?他抬起頭來,仰天大笑,叫道:“啊烏陸魯共 !啊烏陸魯共!”袍袖一拂,卷起一股疾風。星宿派眾弟子突然一齊奔出涼亭,疾 馳而去。

  鄧百川等與少林僧眾都覺這股疾風刺眼難當,淚水滾滾而下,睜不開眼睛,暗 叫:“不好!”知他袍袖中藏有毒粉,這么衣袖一拂,便散了出來。鄧百川、公冶 乾、包不同三人不約而同的擋在風波惡身前,只怕對方更下毒手。玄難閉目推出一 掌好擊在涼亭的柱上,柱子立斷,半邊涼亭便即傾塌,嘩喇喇聲響,屋瓦泥沙傾瀉 了下來。眾人待痢睜眼,丁春秋和游坦之已不知去向。

  几名少林僧叫道:“慧淨呢?慧淨呢?”原來在這混亂之間,慧淨已給丁春秋 擄了去,一副擔架罩在一名少林僧的頭上。玄痛怒叫:“追!”飛身追出亭去。鄧 百川與包不同跟著追出。玄難左手一揮,帶同眾弟子趕去應援。

  公冶乾在坍了半邊的涼亭中照料風皮惡,兀自眼目刺痛,流淚不止。只見風皮 惡額頭不住滲出冷汗,頃刻間便凝結成霜。正惶急間,聽得腳步聲響,公冶乾抬頭 一看,見鄧百川抱著包不同,快步回來。公乾大吃一驚,叫道:“大哥,三弟也受 了傷?”鄧百川道:“又中了那鐵頭人的毒。”跟玄難領少林群僧也回入涼亭。玄 痛伏在虛竹背上,冷得牙關只是格格打戰。玄難和鄧百川、公冶乾面面相覷。

  鄧百川道:“那鐵頭人和三弟對了一掌,跟著又和玄痛大師對一拳。想不到… …想不到星宿派的寒毒掌竟如厲害。”

  玄難從懷里出一只小林盒,說道:“敝派的‘六陽正氣丹’頗有●治寒毒之功 。”打開盒蓋,取出三顆殷紅如血的丹藥,將兩顆交給鄧百川,第三顆給玄痛難服 下。

  這得一頓飯時分,玄痛等三人寒戰漸止。包不同破口大罵:“這鐵頭人,他… …他媽的,那是什么掌力?”鄧百勸道:“三弟,慢慢罵不遲,你且會下行功。” 包不同道:“非也,非也!此刻不罵,等到一命嗚乎之后,便罵不成了。”鄧百川 微笑道:“不必擔心,死不了!”說著伸掌貼他后心,“至陽穴”上,以內力助他 驅除寒毒。公冶乾和玄難也分別以內力助風波、玄痛驅毒。

  玄難、玄痛二人內務深厚,過一會,玄痛吁了口長氣,說道:“好啦!”站起 身來,又道:“好厲害!”玄難有心要去助包不同、風波惡驅毒,只是對方并未出 言相求,自己毛遂自荐,未免有瞧不起不對方內功之嫌,武林中于這種事情頗有犯 忌。

  突然之間,玄痛身子晃了兩晃,牙關又格格響了起來,當即坐倒行功,說道: “師……師兄,這寒……寒毒甚……甚是古怪……”玄難忙又運功相助。三人不斷 行功,身上的寒毒只好得片刻,跟著便又發作,直折騰到傍晚,每人均已服了三顆 “六陽正氣丹”,寒氣竟沒驅除半點。玄難所帶的十顆丹藥已只剩下一顆,當下一 分為三,分給三人服用。包不同堅不肯服,說道:“只怕就再服上一百顆,也…… 也未必……”

  玄難束手無策,說道:“包施主之言不錯,這‘六陽正氣丹’藥不對症,咱們 的內功也對付不了這門陰毒。老衲心想,只有去請薛神醫號稱‘閻王敵’任何難症 ,都是著手回春。大師可知這位神醫住在何處?”玄難道:“薛神醫家住陽之西的 柳宗鎮,此去也不甚運。他跟老衲曾有數面之緣,若去求治,諒來不會見拒。”又 道:“姑蘇慕容氏名滿天下,薛神醫素來仰慕,得有機緣跟四位英雄交個朋友。他 必大為欣慰。”

  包不同道:“非也,非也。薛神醫見我等上門,大為欣慰只怕不見得。不過武 林中人人討厭我家公子的‘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只有薛神醫卻是不怕。日后他 有什么三……兩短,只要去求我家公子‘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他……他的…… 老命就有救了。”

  眾人大笑聲,當即亭。來到前面市鎮,雇了三輛大車,讓三個傷者躺著體養。 鄧百川取銀兩,買了几匹馬讓少林僧乘騎。

  一行人行得兩三個時辰,便須亭下來助玄痛等三人抗御寒毒。到得后來。玄難 便也不再避嫌,以少林神功相助包不同和風波惡。此去柳宗鎮雖只數里,但山道崎 嶇,途中又多耽擱,直到第四日傍晚方到。薛神醫家居柳宗鎮北三十余里的深山之 中,幸好他當日在聚賢庄中曾對玄難詳細說過路徑。眾人沒費多大力氣覓路,便到 了薛家門前。

  玄難見小河邊聳立著白牆黑瓦數間大屋,門前好大一片藥圃,便知是薛神醫的 居處。他縱馬近前,望見屋門前挂著兩盞白紙大燈籠。微覺驚訝:“薛家也有治不 好的病人么?”再向前馳數丈,見門楣上打著几條麻布,門旁插著一面招魂的紙幡 ,果真是家有喪事。只見紙燈籠上扁扁的兩行黑字:“薛公慕華之喪,享年五十五 歲。”玄難大吃一驚:“薛神醫不能自醫,竟爾逝世,那可糟糕之極。”想到故人 長逝,從此幽冥異途,心下又不禁傷感。

  跟著鄧百川和公冶乾也已策馬到來,兩人齊聲叫道:“啊喲!”

  猛聽得門內哭聲響起,乃是婦人之聲:“老爺啊,你醫朮如神,那想得到突然 會患了急症,撇下我們去了。老爺啊,你雖然號稱‘閻王敵’,可是到來終于敵過 閻羅王,只怕你到了陰世,閻羅王跟你算這舊賬,還要大吃苦頭啊。”

  不久三輛大車和六名少林僧先后到達。鄧百川跳下馬來,朗聲說道:“少林寺 玄難大師率同友輩,有事特來相求薛神醫。”他話聲響若洪鐘,門內哭聲登止。

  過了一會,走出一個老人來,作庸仆打扮,臉上眼淚縱橫,兀自抽抽噎噎的哭 得十分傷心,●胸說道:“老爺是昨天下午故世的,你們……你們見他不到了。”

  玄難合什問道:“薛先生患什么病逝世?”那老仆泣道:“也不知是什么病, 突然之間便咽了氣。他老人家給別人治病,藥到病除,可是……可是他自己……” 玄難又問:“薛先生家中還有些什么人?”那老仆道:“沒有了,什么人都沒有了 。”公冶乾和鄧百川對望了一眼,均覺那老仆說這兩句話時,語氣有點言不由哀, 何況剛才還到婦人的哭聲。玄難嘆道:“生死有命,既是如此,待我們到老友靈前 一拜。”那老仆道:“這個……這個……是。”引著眾人,走進大門。

  公冶乾落后一步,低聲向鄧百川道:“大哥,我瞧這中間似有蹊蹺,這老仆很 有點鬼鬼祟祟。”鄧百川點了點頭,隨著那老仆來到靈堂。

  靈堂陳設簡陋,諸物均不齊備,靈牌上寫著“薛公慕華之靈位”,几個字挺拔 有力,顯是飽學之士的手跡,決非那老仆所能寫得出。公冶乾看在眼里,也不說話 。各人在靈位前行過禮。分冶乾轉頭,見天井中竹竿上晒著十几件衣衫,有婦人的 衫子,更有几件男童女童的小衣服,心想:“薛神醫明明有家眷,怎地那老仆說什 么人都沒有了?

  玄難道:“我們運道趕來,求薛先生治病,沒想到薛先生竟已仙逝,令人神傷 。天色向晚,今夜要在府上借宿一宵。”那老仆大有難色,道:“這個……這個… 嗯,好吧!諸位請在廳上坐一坐,小人去安排做飯。”玄難道:“管家不必太過費 心,粗飯素菜,這就是了。”那老仆:“是,是!諸位請坐一坐。”引著從人來到 外邊廳上,轉身入內。

  過了良久,那老仆始終不來獻茶。玄難心道:“這老仆新遭主喪,難免神魂顛 倒。唉,玄痛師弟身中寒毒,卻不知如何是好?”眾人等了几有半個時辰,那老仆 始終影蹤不見。包不同焦躁起來,說道:“我去找口水喝。”虛竹道:“包先生, 你請坐著休息。我去幫那老人家燒水。”起身走向內堂。公冶乾要察看孽家動靜, 道:“我陪你去。”

  兩人向后面走去。薛家房子實不小,前后共有五進,但里里外外,竟一個人影 也無。兩人找到了廚房之中。連那老仆也已不知去向。

  公冶乾知道有異,快步回到廳上,說道:“這屋中情形不對,那薛神醫只怕是 假死。”玄難站起來,奇道:“怎么?”公冶乾道:“大師我想去瞧瞧那口棺木。 ”奔入靈堂,伸手要去抬那棺材,突然心念一動,縮回雙手,從天井中竹竿上取下 一件長衣,墊在手上。風波惡防。”運勁一提棺木,只覺十沉重,里面裝的決計不 是死人,說道:“薛神醫果然是假死。”

  風波惡拔出單刀,道:“撬開棺蓋來瞧仆。”公冶乾道:“此人號稱神醫,定 然擅用毒藥,四弟,可要小心了。”風波惡道:“我理會得。”將單刀刀尖皇入棺 蓋逢中,向上扳動,只聽得軋軋聲響,棺蓋慢慢掀起。,風波惡閉住呼吸,生怕棺 中飄出毒粉。

  包不同縱到天井之中,抓起在桂樹下啄食虫豸的兩只母雞,回入靈堂,一揚手 ,將兩只母雞擲出,橫掠棺材而過。兩只母格格大叫,落在靈座之前,又向天井奔 出,但只走得几步,突然間翻琿身子,雙腳伸了几下,便即不動而斃。這時廊下一 陣寒風吹過,兩只死雞身上的羽毛紛紛飛落,隨風而舞。眾人一見,列不駭然。兩 只母雞剛中毒而死,身上羽毛便即脫落,可見毒性之烈。一時誰也不敢走近棺旁。

  玄難道:“鄧施主,那地什么緣故?薛神醫具是詐死不成?”說著縱身而起, 左手攀在橫梁之上,向棺中遙望,只見棺中裝滿了石塊,石塊中放著一只大碗,碗 中盛滿了清水。這碗清水,自然便是毒藥了。玄難搖了搖頭,飄身而下,說道:“ 薛施主就算不肯治傷,也用著布置下這等毒辣的機關,來陷害咱們。少林派和他無 怨無仇,這等作為,不太無理么?難道……難道……”他連說了兩次“難道”,住 口不言了,心中所想的是:“難道他和姑蘇慕容氏有甚深仇大怨不成?”

  包不同道:“你不用胡亂猜想,慕容公子和薛神醫從來不識,更無怨仇。倘若 有什么梁子,我們身上所受的痛禁便強十倍,也決不會低聲下氣的來向仇人求治。 你當姓包的、姓風的是這等膿包貨色么?”玄難合什道:“包施主說的是,是老僧 胡猜的不對了。”他是有道高僧,心中既曾如此想過,雖然口里并未說出,卻也自 承其非。

  鄧百川道:“此處毒氣極盛,不宜多耽,咱們到前廳坐地。”當下眾人來到前 廳,各抒已見,都猜不透薛神醫裝假死而布下陷阱的原因。包不同道:“這薛神醫 如此可惡,咱們一把火將他的鬼窩兒燒了。”鄧百川道:“使不得,說什么薛先生 總是少林派的朋友,沖著玄難大師的金面,可不能胡來。”

  這時天色已然全黑,廳上也不掌燈,各人又飢又渴,卻均不敢動用宅子在的一 茶一水。玄難道:“咱們還是出去到左近農家去討茶做飯。鄧施主以為怎樣?”鄧 百川道:“是。不過三里地之內,最好別飲水吃東西。這位薛先生極工心計,決不 會只布置一口棺材就此了事,眾位大師倘若受了牽累,我們可萬分過意不去了。” 他和公冶乾等雖明真正原委,但料想慕容家“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名頭太大,江 湖上結下了許多沒來由的冤家,多半是薛神醫有什么親友被害,將這筆賬記在姑蘇 慕容氏的頭上了。

  眾人站起身來,走向大門,突然之間西角上亮光一閃,跟著一條色火焰散了開 來,隨即變成綠色,猶如滿天花雨,紛紛墮下,瑰麗變幻,好看之極。風波惡道: “咦,是誰在放煙花?”這時既非元宵,亦不是中秋,怎地會有人放煙花?過不多 時,又有一個橙黃色的煙花升空,便如千百個流星,相互撞擊。

  公冶乾心念一動,說道:“這不是煙花,是敵人大舉來襲的訊號。”風波惡大 叫:“妙極,妙極,妙極!打個痛快!”

  鄧百川道:“三弟、四弟,你們到廳里耽著,我擋前,二弟擋后。玄難大師, 此事跟少林派顯然并不相干,請眾位作壁上觀便了,只須兩不相助,慕容氏便深感 大德。”

  玄難道:“鄧施主說哪話來?來襲的敵人若與諸位另有仇怨,這中間的是非曲 直,我們也得秉公論斷,不能讓他們乘之危,倚多取勝。倘若是薛神醫一伙,這些 人暗布陷阱,橫加毒害,你我敵愾同仇,豈有袖手旁觀之理?眾比丘,預備迎敵! ”慧方、虛竹等少林僧齊聲答應。玄痛道:“鄧施主,我和你兩位師弟以病相憐, 自當攜手抗敵。”

  說話之間,又有兩個煙花沖天而起,這次卻更加近了。再隔一會,又出現了兩 人煙花,前后共放了六個煙花。每個煙花的顏色形狀各不相同,有的似是一枝大筆 ,的四四方方,像是一雙棋盤,有的似是柄斧頭,有的卻似是一朵極大的牡丹。此 后天空便一片漆黑。

  玄難發下號令,命六名少林弟子守在屋子四周。但過了良久,不聽到有敵人的 動靜。

  各人屏息凝神,又過了一頓飯時分,忽聽得東邊有個女子的聲音唱道:“柳葉 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污紅綃。長門自是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歌聲柔媚婉 轉,幽婉淒切。

  那聲音唱完一曲,立時轉作男聲,說道:“啊喲卿家,寡人久未見你,甚是思 念,這才賜卿一斛珍珠,卿家收下了吧。”那人說完,又轉女聲道:“陛下有楊妃 為伴,連時朝也廢了,几時又將我這薄命女子放在心上,喂呀……”說到這里,竟 哭了起來。

  虛竹等少林僧不熟世務,不知那人忽男忽女,以搗什么鬼,只是得心下勝淒楚 。鄧百川等卻知那人在扮演唐明皇和梅妃的故事,忽而串梅妃,忽而串唐明皇,聲 音口吻,唯肖唯妙,在這當口忽然來了這樣一個伶人,人人心下嘀咕,不知此人是 何用意。

  只那人又道:“妃子不必啼哭,快快擺設酒宴,妃子吹笛,寡人為你親唱一曲 ,以解妃子煩惱。”那人跟著轉作女聲,說道:“賤妾日夕以眼淚洗面,只盼再見 君王一面,今日得見,賤妾死也瞑目了,別喂呀呃,呃……”

  包不同大聲道:“孤王安祿山是也!兀那唐皇李隆甚,你這胡涂皇帝,快快把 楊玉環交了出來!”

  外面那人哭聲立止,“啊”的一聲呼叫,似乎大吃一驚。

  頃刻之間,四下里又是萬籟無聲。

短斧客奉了向把干糖和泥寺放入石臼,提起一個大石杵,向臼中搗落,砰的一 下,砰的又一下。風波惡一瞥之下, 顯然便是一塊下圍棋用的棋盤,說道:“殺奇古怪,我跟你們斗!”時刀如風,越 打越快,只是刀身卻不敢再和對方的吸鐵古棋盤相碰。

那戲子喘了口氣,粗聲唱道:“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忽然轉 作女子聲音,嬌嬌滴滴的說道:“大王不必煩惱,今日垓下之戰雖然不利,賤妾跟 著大王,殺出重圍便了。”

包不同喝道:“直娘賤的楚霸王和虞姬,快快自刎,我乃韓信是也。”縱身伸 掌,几那戲子肩頭抓去。那戲子沉肩躲過,唱道:“大風起兮云飛揚,安得……啊 唷,我漢高祖殺了你韓信。”左手在腰間一掏,抖出一條軟鞭,劇的一聲,向包不 同抽去。

玄難見這几人斗得甚是兒戲,但雙方武功均甚了得,卻知對方來歷,眉頭微皺 ,喝道:“諸位暫且罷手,先把話說明白了。”

但要風波惡罷手不斗,實是千難萬難,他自知身受寒毒之后,體力遠如平時, 而且寒毒隨時會發,甚是危險,一柄單刀使得猶如潑風相似,要及早勝過了對方。

四個人酣戰聲中,大廳中又出來一個,嗆□□一聲響,兩柄戒刀相碰,威風凜 凜,卻是玄痛。他大聲說道:“你這批下毒害人的奸徒,老和尚今日大開殺戒了。 ”他連日苦受寒毒的折磨,無氣可出,這時更不多問,雙刀便向兩個儒生砍去。一 個儒生閃身避過,另一個探手入懷摸出一枝判官筆模樣的兵刃,施展小巧功夫,和 玄痛斗了起來。另一個儒生搖頭晃腦說道:“奇哉怪也!出家人竟也有這么大的火 氣,卻不知出于何典?”伸到懷中一摸,奇道:“咦,哪里去了?”左邊袋中摸摸 ,右邊袋里掏掏,抖抖袖子,拍拍胸口,說什么也找不到。

虛竹好心起,問道:“施主,你找什么?”那儒生道:“這位大和尚武功甚高 ,我兄弟斗他不過,我要取出兵刃,來個以二敵一之勢,咦,奇怪,奇怪!我的兵 刃卻放到哪里去了?”敲敲自己額頭,用心思索。虛竹忍不住噗哧一笑,心想:“ 上陣要打架,卻忘記兵器放在哪里,倒有趣。”又問:“施主,你用是什么兵刃? ”

那儒生道:“君子先禮后兵,我的第一件兵刃是一部書。”虛竹道:“什么書 ?是武功秘訣么?”那儒生道:“不是,不是。那是一部‘論語’。我要以聖人之 言來感化對方。”包不同插道:“你是讀書人,連‘論語’也背不出,還讀什么書 ?”那儒生道:“老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說到‘論語’、‘孟子’、‘春秋’ 、‘詩經’,我自然讀得滾瓜爛熟,但對是佛門弟子,只讀佛經,儒家之書未必讀 過,我背了出來,他若不知,豈不是無用?定要翻出原書來給他看了,他無可抵賴 ,難以強辯,這才收效。常言道得好,這叫做‘有書為証’。”一面說,一面仍在 身上各處東掏西模。

包不同叫道:“小師父快打他!”虛竹道:“待這位施主找到兵器,再動手不 遲。”那儒生道:“宋楚戰于泓,楚人渡河未濟,行列未成,正可擊之,而宋襄公 曰:‘擊之非君子’。小師父此心,宋襄之仁也。”

那工匠模樣的人見玄痛一對戒刀上下翻飛,招數凌厲之極,再拆數招,只怕那 使判官筆的書生便性命之憂,當揮斧而前,待要且戰。公冶乾呼的一掌,向他拍了 過去。公冶乾模樣斯文,掌力可著實雄渾,有“江南第二”之稱,當日他與蕭峰比 酒比掌力,雖然輸了,蕭峰對他卻好生敬重,可見內几造詣大是不凡。那工匠側身 避過橫斧斫來。

那儒生仍然沒找到他那部“論語”,卻見同伴的一枝判官筆招法散亂,底擋不 住玄痛雙刀,便向玄痛道:“喂,大和尚。子曰:‘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 于是,顛淵問仁,子曰:‘克已復禮為仁。一日克已復禮,天下尋仁焉’。夫子又 曰:‘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你亂揮雙刀,狠霸霸的只想 殺人,這等行動,毫不‘克已’,那是‘非禮’之至了。”

虛竹低聲問身旁的少林僧慧方道:“師叔,這人是不裝傻?”慧方搖頭道:“ 我也不知道。這次出寺,師父吩咐大家小心,江湖上人心詭詐,什么鬼花樣都干得 出來。”

那書呆子又向玄痛道:“大和尚,子曰:‘仁者必有勇,勇者必有仁。’你勇 則勇矣,卻未必有仁,算不得是真正的君子。子曰:‘已所不欲,勿報施于人’。 人家倘若將你殺了,你當然是很不原意的了。你自己既不愿死,卻怎么去殺人呢? ”

玄痛和那書生跳蕩前后,揮刀忽斗,這書呆子隨著玄痛忽東忽西,時左時右, 始終不離分三尺之外,不住勸告,武功顯然不弱。玄痛暗自警惕:“這家伙如此胡 言語,顯是要我分心,一找到我招式中的破綻,立時便乘虛而入。此人武功尚在這 個使判官筆的人之上,倒是不可不防。”這么一來,他以六分精神去防書呆,只以 四分功夫攻擊使判官筆的書生。那書情勢登時好轉。

又拆十余招,玄痛焦躁起來,喝道:“走開!”轉戒刀,挺刀柄向那書可胸口 撞去。那書閃身讓開,說道:“我見大師武功高強,我四和弟二人以二敵一,也未 必斗你得過,是以良言相勸于你,還是兩罷戰的為是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 。’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咱們做人,這‘恕道’總是要守的,不 可太也橫蠻。”

玄痛大怒,刷的一刀,橫砍過去,罵道:“什么忠恕之道?仁義道德?你們怎 么在棺材里放毒藥害人?老衲倘若一個不小心,這時早已圓寂歸西了,還虧你說什 么‘已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想不想中毒而死啊?”

那書呆子退開兩步,說道:“奇哉!奇哉!誰在棺材放毒藥了?夫棺材者,盛 死尸之物也。子曰:‘鯉也死,有棺而無槨。’棺材中放毒藥,豈不是連死尸也毒 死了?啊喲,不對死人是早死了的。”

包不同插口道:“非也,非也。你們的棺材里卻不放死尸而放毒藥,只是想毒 死我們這些活人。”那書呆子搖頭晃腦的道:“閣下以小人之心,而度君子之腹矣 。此處既無棺材,更無毒藥。”

包不同道:“子曰:‘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你是小人。”指著對面那中 年美婦道:“她是女子。你們兩個,果然難養得很。孔夫子的話,有錯的嗎?”那 書呆子一怔,說道:“‘王顧左右而言他。’我這句話,我便置之不理,不加答覆 了。”

這書呆與包不同一加對答,玄痛少了顧礙,雙刀又使得緊了,那使判官筆的書 生登時大見吃緊。那書呆晃身欺近玄痛身邊說道:“子曰:‘人而不仁,如禮何? 人而不仁,如樂何?’大和尚‘人而不仁’,當真差勁之至了。”

玄痛怒道:“我是釋家,你喧腐儒講什么詩書禮樂,人而不仁,根本打不動我 的心。”

那書呆伸起手指,連敲自己額頭,說道:“是極,是極!我這人可說是讀書而 呆矣,真正書呆子矣。大和尚明明是佛門子弟,我跟你說孔孟的仁義道德,自然格 格不人焉。”

風波久斗那使鐵制棋盤之人,難以獲勝,時刻稍久,小腹中隱隱感到寒毒侵襲 。包不同和那戲子相差別,察覺對方武也不甚高,只是招數變化極繁,一時扮演西 施,吐言鶯聲嚦嚦,而且蹙眉捧心,蓮步姍姍,宛然是個絕代佳人的神態,頃刻之 間,卻又扮演起酒風流的李太白來,醉態可掬,腳步東倒西歪。妙在他扮演各式人 物,均有套武功與配合,手中軟鞭或作美人之長袖,或為文土這采筆,倒令包不同 啼笑皆非,一時也奈何他不得。

那書呆自艾了一陣,突然長聲吟道:“既已舍染樂,心得善攝不,若得不馳散 ,深入相不?”玄難與玄痛都是一驚:“這書呆子當真淵博,連東晉高僧鳩摩羅什 的偈句也背得出。”只聽他繼續吟道:“畢竟空相中,其心無所樂,若悅禪智慧, 是法性無照。虛誑等無實,亦非停心處。大和尚,下面兩句是什么?我倒忘記了。 ”玄痛道:“仁者所得法,幸愿示其要。”

那書呆哈哈大笑,道:“照也!照也!你佛家大師,豈不也說‘仁者’?天下 的道理,都是一樣的。我勸你還是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罷!”

玄痛心中一驚,陡然間大徹大悟,說道:“善哉!善哉!善哉!南無阿彌陀佛 ,南夫阿彌陀佛。”嗆□兩聲響,兩柄戒刀擲在地下,盤漆而坐,臉露微笑,閉 目不語。

那書生和他斗得甚酣,突然間,見到他這等模樣,倒吃了一驚,手中判官筆并 不攻上。

虛竹叫道:“師叔祖,寒毒又發了嗎?”伸的待要相扶,玄難喝道:“別動! ”一探玄痛的鼻息,只覺呼吸已停,竟爾圓寂了。玄難雙手合什,念起“往生咒” 來。眾少林僧見玄痛圓寂,齊聲大哭,抄起禪杖戒刀,要和兩個書生拼命。玄難說 道:“住手!玄痛師弟參悟真如,往生極樂,乃是成了正果,爾輩須得歡喜才是。 ”

正自激斗的眾人突然見此變故,一齊罷手躍開。

那書呆大叫:“老五,薛五弟,快快出有人給我一句話激死了,快出來救命! 你這他媽的薛神醫再不出來救命,那可乖乖不得了啊!”鄧百川道:“薛神醫不在 家中,這位先生……”那書呆仍是放開了嗓門,慌慌張張的大叫:“薛慕華,薛老 五,閻王敵,薛神醫,快快滾出來救人哪!你三哥激死人了,人家可要跟咱們過不 去啦。”

包不同怒道:“你害死了人,還在假惺惺的裝腔作勢。”呼的一掌,向他拍了 過去,左手跟著從右掌掌底穿出,一招“老龍探珠”,徑自抓了的胡子。那書呆閃 身避過。風波惡、公冶乾等斗得興起,不愿便此停手,又打了起來。

鄧百川喝道:“躺下了!”左手探出一把抓住了那戲的后心。鄧百川在姑蘇燕 子塢慕容氏屬下位居首座,武功神熟,內力雄渾,江湖上雖無赫赫威名,但凡是識 得他的,無不敬重。他出手將那戲子抓住順手便往地下一擲。那戲子身手十矮捷, 左肩一著地,身子便轉了個圓圈,右腿橫掃,向鄧百川腿上踢來。這一下勢奇快, 鄧百川身形肥壯,轉動殊不便捷,眼見難以閃避,當即氣沉下盤,硬生生受了他這 一腿,只聽得喀喇一聲,兩腿中已有一條腿骨折斷。

那接連几個打滾,滾出數丈之外,喝道:“我罵你毛延壽這奸賊,戕害忠良, 啊喲,我的腿啊!”原來腿上兩股勁力相交,那戲子抵敵不過,腿骨折斷。

那中年美婦一直斯斯文文的站一旁,這時見那戲子斷腿,其余几個同伴也被攻 逼得險象環生,說道:“你們些人是何道理霸占在我五哥的宅子之中,一上來不問 情由,便出手傷人?”她雖是向對方質問,但語氣仍是濕柔斯文。那戲子躺在地下 ,仰天見到懸在大門口的兩盞燈籠,大驚叫道:“什么?什么‘薛慕華之喪’,我 五哥鳴呼哀哉了么?”

那使棋盤的、兩個書生、使斧頭的工匠、美婦人一齊順著他手指瞧去,都見到 了燈籠。兩盞燈籠中燭火早熄,黑沉沉的懸著,眾人一上便即斗,誰出沒去留意, 直到那戲子摔倒在地,這才抬頭瞧見。

那戲子放聲大哭,唱道:“唉,唉,我的好哥哥啊,我和你桃﹔園結義,古城 相會,你過五關,斬六將,何等威風……”起初唱的是“哭關羽”戲文,到后來真 情激動唱得不成腔調。其余五紛紛叫嚷:“是誰殺害了五弟?”“五哥啊,五哥啊 ,哪一個天殺的凶手害了你?”“今日非跟你們拼個你死我活不可。”

玄難和鄧百川對瞧了一眼,均想:“這些人似乎都是薛神醫的對義兄弟。”鄧 百川道:“我們有同伴受傷,前來請薛神醫救治,哪知……”那婦人道:“哪知他 不肯醫治,你們得便將他殺了,是不是?”鄧百川道“不……”下那個“是”字還 沒出口,只見那中年美婦袍袖一拂,驀地里鼻中聞到一陣濃香,登時頭暈眩,足下 便似騰云駕霧,站立不定。那美婦叫道:“倒也,倒也!”

鄧百川大怒,喝道:“好妖婦!”運力于掌,呼的一掌拍出了去。那美婦見鄧 百川身子搖搖晃晃,已是著了道兒,不料他竟沿能出掌,待要斜身閃避,已自不及 ,但覺一股猛力排山倒海般推了過來,氣息登時窒住,身不由主的向真摔出去。喀 喇喇几聲響,胸口已斷了几根肋骨,身子尚未地,已暈了過去。鄧百川只覺眼前漆 黑一團,也已摔倒。

雙方各自倒了一人,余下的紛紛出手。玄難尋思:這件事中間怕有重蹊蹺,只 有先將方盡數擒住,才免得雙方更有傷亡。”說道:“取禪杖來!”慧鏡轉身端起 倚在門的禪杖,遞向玄難。那使判官筆的書生飛身扑到,右手判官筆點慧鏡胸口。 玄難左手一掌拍出,手掌未,掌力已及他后心,那書生應掌而倒。玄難一聲長笑, 綽杖在手,橫跨兩步,揮杖便向那使棋盤的人砸去。

那人見來勢威猛,禪杖未到,杖風已將自己周身罩住,當下運動手臂,雙手挺 起棋盤往上硬擋,當的一聲大響,火星四濺。那人只覺手臂酸麻,雙手虎口迸裂。 玄難禪杖一舉,連那棋盤一起得了起來。那棋盤磁性極強,往昔專吸敵人兵刃,今 日敵強我弱,后給玄難的禪杖吸了去。玄難的禪杖跟著便向那人頭頂砸落。那人叫 道:“這一下‘鎮神頭’又兼‘倚蓋’,我可抵擋不了啦!”向前疾竄。

玄難倒曳禪杖,喝道:“書呆子,給我躺下了!”橫枚掃將過去,威勢殊不可 當。那書呆子道:“夫子,聖之時者也‘風行草偃,伏倒便伏倒,有何不可?”几 句話沒說完,早已伏倒在地。几名少林倍跳將上去將他按住。

少林寺達摩院首座果然不同凡響,只一出手,便將對方三名高手打倒。

那使斧頭的雙斗包不同和風波惡,左支右絀,堪堪要敗,這使棋盤的人道:“ 罷了,罷了!六弟,咱們中局認輸,這局棋不必再下了。大和尚,我只問你,我們 五弟到底犯了你們什么,你們要將他害死?”玄難道:“焉有此事……”

話未話完,忽聽得錚錚兩聲琴響,遠遠的傳了過來。這兩下琴音一傳入耳鼓, 眾人登時一顆心劇烈的跳了兩下。玄難一愕之際,只聽得那琴聲又錚錚的響了兩下 。這時琴聲更近,各人心跳更是厲害。風波惡只覺心中一陣煩惡,右手一松,當的 一聲,單刀掉在地下。若不是包不同急忙出掌相護,敵人一斧砍來,已劈中他肩頭 。那書呆子叫道:“大哥快來,大哥快來!乖乖不得了!你怎么慢吞吞的還彈什么 鬼琴?子曰:‘君命召,不俟駕行矣!’”

琴聲連響,一個老者大袖飄飄,緩步走了出來,高額凸顙,容貌奇古,笑瞇瞇 的臉色極為和謨,手中抱著一具瑤琴。

那書呆子等一伙人齊叫“大哥!”那人走近前來向玄難抱拳道:“是哪一位少 林高僧在此?小老兒多有失禮。”玄難合什道:“老衲玄難。”那人道:“呵呵, 是玄難師兄。貴派的玄苦大師,是大師父的師兄弟吧?小老兒曾與他有數面之緣, 相談極是投機,他近來身子想必清健。”玄通難黯然道:“玄苦師兄不幸遭逆徒暗 算,已圓寂歸西。”

那人木然半響,突然間向上一躍,高達丈余,身尚未落地,只聽得半空中他已 入悲聲,哭了起來。玄難和公冶乾等都吃了一驚,沒想到此人這么一大把擴紀哭泣 起來卻如小孩子一般。他雙足一著地,立即坐倒,用力拉扯胡子,兩只腳的腳跟如 擂鼓般不住擊地面,哭道:“玄苦,你怎么不知會我一聲,就此死了?這不是豈有 此理么?我這一曲‘梵音普安泰’,許多人聽過都不懂其中道理,你卻說此曲之中 ,含禪意,聽了一遍,又是一遍。我這個玄難師弟,未必有你這么悟性,我若彈給 他聽,多半是要對牛弱琴、牛不入耳了!唉!我好命苦啊!”

玄難初時聽他痛哭,心想他是個至性之人,悲傷玄苦師兄之死,忍不住大慟, 但越聽越不對,原來他是哀悼世上少了個知音,哭到后,竟說對自己彈琴乃是“對 牛彈琴”。他是有德高僧,也不生氣,只微微一笑,心道:“這群人個個瘋瘋顛顛 。這人的性脾氣,與他的一批把弟臭味相投,這真叫做物以類聚了。”

只聽那人又哭道:“玄苦啊玄苦,我為了報答知已苦心狐詣的又替你創了一首 新曲,叫做‘一葦吟’,頌揚你少林寺始祖達摩老祖一葦渡不江偉績。你怎么也不 聽了?”忽然轉著向玄難道:“玄苦師兄的墳墓在哪里?你快快帶我去,快,快! 越快越好。我到他墳上彈奏這首新曲,說不定能令他聽得心曠神怡,活了轉來。”

玄難道:“施主不可胡言亂語,我師兄圓寂之后,早就火化成灰了。”

那人一呆,忽地躍起,說道:“那很好,你將他的骨灰給我,我用牛皮膠把 他骨灰調開了,黏在在瑤琴這下,從此每彈一曲,他都能聽見。你說妙是不妙?哈 哈,哈哈,我這主意可好?”他越說越高興,不由得拍手大笑,驀地見美婦人倒在 一旁,驚道:“咦,七妹,怎么了?是誰傷了你?”

玄難道:“這中意有點誤會,咱們正待分說明白。”那人道:“什么誤會?誰 是誤會了?總而言之,傷害七妹的就不是好。啊喲,八弟也受了傷,傷害八弟也不 是好,哪几個不是好人?自己報上名來,自報公議,這可沒得說的。”

那戲子叫道:“大哥,他們打死了五哥,你快快為五哥報仇雪恨。”那彈琴者 臉色大變,叫道:“豈有此理!老五是閻王敵,閻羅王怎能奈何得了他?”玄難首 :“薛神醫是裝假死,棺材里只有死藥,沒有死尸。”彈琴老者等人盡皆大喜,紛 紛詢問:“老五為什么裝假死?”“死到哪里去了?”“他沒有死怎么給有死尸? ”

忽然間運處有個細細的聲音飄將過來:“薛慕華、薛慕華,你師叔老人家到了 ,快快出來迎接。”這聲音若斷若續,相距甚運,但入耳清晰,顯是呼叫之人內功 深厚,非同小可。

那戲子、書呆、工匠等不約而同的齊聲驚呼。那彈琴老者叫道:“大禍臨頭, 大禍臨頭!”東張西望,神色極是驚懼,說道:“來及逃走啦,快,快,大家都進 屋去。”

包不同大聲道:“什么大禍臨頭?天塌下來么?”那老顫聲道:“快,快進去 !天塌來倒打緊,這個……”包不同道:“你老先生盡管請便,我可不進去。”

那老者右手突然伸出,一把抓住了包不同胸口穴道。這一下出手實在太快,包 不同猝不及防,已然被制,身子被對一提,又足離地,不由自主的被他提著奔進大 門。

玄難和公冶乾都是大為訝異,正要開口說話,那使棋盤的低聲道:“大師父, 大家快快進屋,有一厲害之極的魔著轉眼便到。”玄難一身神功,在武林中罕有對 手,怕什么大魔著道、小魔頭?問道:“哪一個大魔頭?喬峰么?”那人搖頭道: “不是,不是,比喬峰可厲害狠毒得多了。是星宿老怪。”玄難微微一晒,道:“ 是星宿老怪,那真再好不過,那衲正要找他。”那人道:“你大師父武═功高強, 自然不怕。不過這里人人都給他整死,只你一個人活著,倒也慈悲得緊。”

他這句是譏諷之言,可是卻真靈驗,玄難一怔,便道:“好,大家進去!”

便在這時,那彈琴老已放下包不同,又從門內奔了出來,連聲催促:“快,快 !還等什么?”風波惡喝問:“我三哥呢?”那老者左手反手一掌,向他右頰橫拍 過去。風波惡體內寒毒已開始發作,正自難當,見他手掌打來,急忙低頭避讓。不 料這老者左手一掌沒使老了,突然間換力向下沉,已抓住了風波惡的后頸,說道: “快,快,快進去!”像提小雞一般,又將他提了進去。

公冶乾見那老者似乎并無惡意,但兩個把兄弟都是一招間但即被他制住,當即 大聲呼喝,搶上要待動手,但那老者身法如風,早已奔進大門。那書生抱起戲子、 工匠扶著美婦,也都奔進屋去。

玄難心想今日之事,詭異多端,還是不魯莽,出了亂子,說道:“公冶施主, 大家還進去從長計議的便是。”

當下虛竹和慧方抬起玄痛尸身,公冶乾抱了鄧百川,一齊進屋。

那彈琴老者同志出來催促,見眾人已然入內,急忙關上大門,取過門閂來閂。 那使棋盤的說道:“大哥,這這大門還是大開的為是,這叫做實者虛之。虛者實之 。叫他不敢貿然便闖進來。”那老者道:“是么?好,這便聽你的。這……這行嗎 ?”語音中全無自信之意。

玄難和公冶乾對望一眼,均想:“老兒武功高強,何以臨事如此慌張失措?這 樣一扇大門,這尋常盜賊也抵擋不住,何況是星宿老怪,關與不關,又什么公別? 看來這人在星宿老怪手下曾受過大大的挫折,變成了驚弓之鳥,一知他在附近,便 即魂飛魄散了。”

那老者連聲道:“六弟,你想個主意,快想個主意啊。”

玄難雖頗有涵養,但見他如此惶懼,也不禁心頭火起,說道:“老丈,常言道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星宿老怪就算再厲害狠毒,咱們大火兒聯手御敵, 也未必便輸于他了,又何必這等……這等……嘿……這等小心謹慎。”這時廳上已 點了燭火,他一瞥之下,那老者固然神色惶恐,那使棋盤的,書呆、工匠、使判官 筆的諸人,也均有栗栗之意。玄難親眼見到這些人武功頗為不弱,更兼瘋瘋顛顛, 漫不在乎,似乎均是游戲人間的瀟洒之士,突然之間卻變成了心驚膽戰,猥崽無用 懦夫,實是不可思議。

公冶乾見包不同的風波惡都好端端的坐在椅上,只是寒毒發用,不住顫抖,當 下扶著鄧百川也在一張椅中坐好,幸好他脈搏調勻,只如喝醉了酒般昏昏大睡,絕 無險象。

眾人面面相覷,過片刻,那使短斧的工匠從懷中取出一把曲尺,在廳角中量了 量,搖搖頭,拿起燭台,走向后廳。眾人都跟了進去,但見他四下一打量,忽然縱 身而起,在橫梁上量了一下,又搖搖頭,再向后面走去,到了薛神醫的假棺木前, 瞧了几眼,搖頭道:“可惜,可惜!”彈琴者道:“沒用了么?”使短斧的道:“ 不成,師叔一定看得出來。”彈琴老者怒道:“你……你還叫他師叔?”短斧客搖 了搖頭,一言不發的又向后走去。

公冶乾心想:“此人除了搖頭,似乎旁的什么不干了。”

短斧客量量牆角,踏踏步數,屈指計算,宛然是個建造房屋的梓人,一路數著 步子到了后園。他拿著燭台,凝思半晌,几廊下一排五只石臼旁,捧了几把干糠和 泥土放臼中,提旁邊一個大石杵,向臼中搗了起來,砰的一下,砰的又是一下,石 杵沉重,落下時甚是有力。

公冶乾輕嘆一聲,心道:“這次當真倒足了大霉,遇上了一群瘋子,在這當口 ,他居然還有心情去舂米。倘若舂的是米,那也罷了,石舂中放的明明是谷糠和泥 土,唉!”過了一會,包不同與風波惡身寒毒暫歇,也奔到了后園。

砰,砰,砰!砰,砰,砰!舂米之聲連續不絕。

包不同道:“老兄,你想舂了米來下鍋煮飯么?你舂的可不是米啊。我瞧咱們 還是耕起地來,撒上谷種,等得出秧……”突然間花園中東南角七八丈處發出几下 軋軋之聲。聲音輕微,但頗為特異,玄難、公冶乾等人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當排 種著四株桂樹。

砰的一下,砰的一,短斧客不停手的搗杵,說也奇怪,數丈處靠東第二株桂花 樹竟然枝葉搖晃,緩緩向處移動。又過片刻,眾人都已瞧明,短斧客每搗一下,桂 樹便移動一寸半寸。彈琴老者,一聲歡呼,向那桂樹奔了過去,低聲道:“不錯, 不錯!”眾人跟著他奔去。只見桂樹移開之處,露出一塊大石板,石上生著一個鐵 環挽手。

公冶乾又是驚佩,又是慚愧,說道:“這個地下機關安排得巧妙之極,當真匪 夷所思。這位仁兄在頃刻之間,便發現了機括的所在,聰明才智,實不在建造機關 者之下。”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你焉知這機關不是他自己建造的?”公冶乾 笑道:“我說他才智不在建造機關者之下,如果機關是他所建,他的才智自然不在 他自己之下。”包不同道:“非也,非也。不在其下,或在其上。他的才智又怎能 在他自己之上?”

短斧客再搗了十余下,大石板已全部露出。彈琴老者握住鐵環,向上一拉,卻 是紋絲不動,待要運力再拉,短斧客驚叫:“大哥,住手!”縱身躍放旁邊一只石 臼之中,拉開褲子,撒起尿來,叫道:“大家快來,一齊撒尿!”彈琴老者一愕之 下,忙放下鐵環,霎時之間,使棋盤的、書呆子、使判官筆的,再加上彈琴者和短 斧客,齊向石臼中撒尿。

公冶乾等見到這五人發瘋散尿,盡皆笑不可抑,但頃刻之間,各人鼻中便聞到 一陣火藥氣味。那短斧客道:“好了,沒危險啦!”偏是那彈琴老者的一泡尿最長 ,撒之不休,口中喃喃自語:“該死,該死,又給我壞了一個機關。六弟,若不是 你見機得快,咱們都已給炸成肉漿了。”

公冶乾等心下凜然,均知在這片刻之間,實已去鬼門關走了轉,顯然鐵環之下 連有火石、火刀、藥線,一拉之下,點燃藥線,預藏的火藥但即爆炸,幸好短斧客 極是機警,大伙撒尿,浸濕引線,大禍這才避過。

短斧客走到石首第一只石臼旁,遠力將石臼向右轉了三圈,抬著向天,口中低 念口決,默算半晌,將石臼再向左轉了六半圈子。只聽得一陣輕微的軋軋之聲過去 ,大石板向旁縮了進去,露出一個洞孔。這次彈琴老者再也不敢勇莽,向短斧客揮 了揮手,要他領路。短斧客跪下地來,向左首第一只石臼察看。

忽然地底有人罵道:“星宿老怪,你奶奶的,你這賊八王!很好,很好!你終 于找上我啦,算你厲害!你為非作歹,終須有日得到報應。來啊,來啊!進來殺我 啊!”

書生、工匠、戲子等齊聲歡呼:“老五果然沒死!”那彈琴老者叫道:“五弟 ,是咱們全到了。”地底那聲音一停,跟著叫道:“真是大哥么?”聲音滿是喜悅 之意。

嗤的一聲響,洞孔中鑽出一個人來,正是閻王敵薛神醫。

他沒料到除了彈琴老者等義兄弟外,尚有不少外人,不禁一怔,向玄難道:“ 大師,你出來了,這几位都是朋友?”

玄難微一遲疑,道:“是,都是朋友。”本來少林寺認定玄悲大師是死于姑蘇 慕容氏之手,將慕容氏當作大對頭。他這次與鄧百川等同來求醫,道上鄧百川、公 冶乾力陳玄悲決非慕容公的所殺,玄難已然信了六七分,再加此次同遭危難,同舟 共濟,已認定這伙人是朋友了。公冶乾聽他如此說,向他點了點頭。

薛神醫道:“都是朋友,那再不好也沒有了,請大家一起下去,玄難大師先請 。”話雖如此,他仍搶先走了下去。這等黑沉沉的地窖,顯是十他險之地,江湖上 心詭秘難測,誰也信不過誰,自己先入,才是肅客之道。

薛神醫進去后,玄難跟著走了下去,眾人扶抱傷者隨后而入,連玄痛的尸身也 抬了進去。薛神醫扳動機括大石板自行掩上,他再扳動機括,隱隱聽得軋軋聲音, 眾人料想移開的桂樹又回上了石板。

里央是一條石砌的地道,各人須得彎腰而行,走了片刻,地道漸高,到了一條 在然生成的隧道之中。又行十余丈,來到一寬廣的石洞。石洞一角的火炬旁坐著二 十來人,男女老幼都有。這些人聽腳步聲,一齊回過頭來。

薛神醫道:“這些都是我家人,事情緊迫,也不叫他們來拜見了,失禮莫怪。 大哥,二哥,你們怎么來的?”不等彈琴老者回答,便即察視各人傷勢。第一個看 的是玄痛,薛神醫道:“這位大師悟道圓寂,可喜可賀。”看了看鄧百川,微笑道 :“我七妹的花料只將人醉倒,再過片刻但醒,沒毒的。”那中年美婦和戲子受的 都是外傷,雖然不輕,在薛神醫自小事一件。他把過了包不同和風波惡的脈,閉目 抬頭苦思索。

過了半晌,薛神醫搖頭道:“奇怪,奇怪!打傷這兩位兄台的卻是何人?”公 冶乾道:“是個形貌十分古怪的少年。薛神醫搖道:“少年?此人武功兼正邪兩家 之所長,內功深厚,少說也有三十年的修為,怎么還個少年?”玄難道:“確是個 少年,但掌力渾厚,我玄痛師弟和他對掌,也曾受他寒毒之傷。他是星宿老怪的弟 子。”

薛神醫驚:“星宿老怪的弟子,竟也如此厲害?了不起,了不起!”搖頭道: “慚愧,慚愧。這兩位兄台的寒毒,在下實是無能為力。‘神醫’兩字,今后日不 敢稱的了。”

忽聽一個洪亮的聲音說道:“薛先生,既是如此,我們便當告辭。”說話的正 是鄧百川,他被花粉迷倒,適于此醒轉,聽到了薛神醫最后向句話。包不同道:“ 是啊,是啊!躲在這地底下干什么?大丈夫生死有命,豈能學那烏龜田鼠,藏在地 底洞穴之中?”

薛神醫冷笑道:“施主吹的好大氣兒!你知外邊是誰到了?”風波惡道:“你 們怕星宿老怪,我可不怕。枉為你們武功高強,一聽到星宿老怪的名字,竟然職此 喪魂落魄。”那彈琴老者道:“你連我也打不過,星宿老怪卻是我的師叔,你說他 厲害不厲害?”

玄難岔開話題,說道:“老衲今日所見所聞,種種不明之處甚多想要請教。”

薛神醫道:“我們師兄弟八人,號稱‘函谷八友’。”

指著那彈琴老者道:“這位是我們大哥,我是老五。其余的事情,一則說來話 長,一則也不足為外人道……”

正說到這里,忽聽得一個細細的聲音叫道:“薛慕華,怎么不出來見我?”

這聲音細若游絲,似乎只能隱約相聞,但洞中諸人個個聽十清楚,這聲音便像 一條多屬細線,穿過了十答卷丈厚的地面,又如是順著那曲曲折折的地道進入各人 耳鼓。

那彈琴老者“啊”的一聲,跳起身來,顫聲道:“星……星宿老怪!”風波惡 大聲道:“大哥,二哥,三哥,咱們出去決一死戰。”彈琴老道:“使不得萬萬使 不得。你們這一出去,枉自送死,那罷了!可是泄漏了這地下密室的所在,這里數 十人的性命,全都送在你這一勇之夫手里了。”包不同道:“他的話聲能傳到地底 ,豈不知咱便在此處?你甘愿裝烏龜,他還是要揪你出去,要躲也是躲不過的。” 那使判官筆的書生說道:“一時三刻之間,他未必便能進來,還是大家想個善法的 為是。”

那手持短斧、工匠一般的人一直默不作聲,這時插口道:“丁師叔本事雖高, 但要識破這地道的機關,至少也得花上兩個時辰。再要想出善法攻進來,又得再花 上兩個時辰。”彈琴老者道:“好極!那么咱們還四個時辰,盡可從長計議,是也 不是?”短斧客道:“四個半時辰。”彈琴老者道:“怎么多了半時辰?”短斧客 道:“這四個時辰之中,我能字排三個機關,再陰他半個時辰。”

彈琴者道:“很好!玄難大師,屆時那大魔頭到來,我們師兄弟八人決計難逃 毒手。你們各位卻是外人。那大魔著一上來專心對付我們這斑師侄,各位頗有逃命 的余裕。各位千萬不可自逞英雄好漢,和他爭斗。要知道只要有誰星宿老怪的手底 逃得性命,已是了不起的英雄好漢。”

包不同道:“好臭,好臭!”各人嗅了几下,沒聞到臭氣,向包不同瞧去的眼 色中均帶疑問之意。包不同指著彈琴客道:“此人猛放狗屁,直是臭不可耐。”他 適才一招之間便給這老兒制住,心下好生不憤,雖然其時適逢身上寒毒發作,手足 無力,但也知自己武功運不及他,對手越強,他越是要罵。

那使棋盤的橫了他上眼,道:“你要逃脫我大師兄的掌底,已難辦到,何況我 師叔的武功又勝過我大師十倍,到底是誰在放狗屁了?”包不同道:“非也,非也 !武功高強,跟放不放狗屁全不相干。武功高強,難道就不放狗屁?不放狗屁的, 難道武功一定高強?孔夫子不會武功,莫非他老人家就專放狗屁……”

鄧百川心想:“這些人的話也非無理,包三弟跟他們胡扯爭鬧,待然耗時刻。 ”便道:“諸位來歷,在下尚未拜聆,適才多有誤會,誤傷了這位娘子,在下萬分 歉仄。今日既是同御妖邪,大家算得一家人了。待會強敵到來,我們姑蘇慕容公子 手下的部屬雖然不肖,逃是決計不逃的,倘若當真抵敵不住,大家一齊畢命于此便 了。”

玄難道:“慧鏡、虛竹,你們若有機會,務當設法脫逃,回去寺中,向方丈報 訊。免得大家給妖人一網打盡,連訊息也傳不出去。”六名少林僧合什說道:“恭 領法旨。”薛慕華和鄧百川等聽玄難如此說,已明白他決意與眾同生共死,而是否 對付得了星宿老怪,心中也實在毫無把握。

彈琴老者一呆,忽然拍手笑道:“大家都要死了。玄苦師兄此刻就算不死以后 也聽不到我的無上妙曲‘一葦吟’了,我又何必為他之死傷心難過?唉!唉!有人 說我康廣陵是個大大的傻子,我一直頗不服氣。如此看來,縱非大傻,也是小傻了 。”

包不同道:“你是貨真價實的大傻子,大笨蛋!”彈琴老者康廣陵道:“也不 見得比你更傻!”包不同道:“比我傻上十倍。”康廣陵道:“你比傻一百倍。” 包不同道:“你比我傻上一千倍。”康廣陵道:“你比傻一萬倍!”包不同道:“ 你比我傻十萬倍,千萬倍、萬萬倍?”

薛慕華道:“二位半斤八兩,誰也不比誰更傻。眾倍少林派師父,你們回到寺 中,方丈大師問起前因后果,只怕你們答不上來。此事本是敝派的門戶之羞,原不 足為外人道。但為了除滅這武林中的大患,若是少林高僧主持大局,實難成功。在 下須當各位詳告,只是敬盼各位除了几貴寺方丈稟告之外,不可向旁人泄漏。”

慧鏡、虛筆等齊聲道:“薛神醫所示的言語,小僧除了向本寺方丈稟告之外, 決不敢向旁人泄漏半句。”

薛慕華向康廣陵道:“大師哥,這中間的緣由,小弟要說出來了。”

康廣陵雖于諸師兄弟中居長,武功也遠遠高山儕輩,為人卻十分幼稚,薛華如 此問他一聲,只不過在外人之前全他臉面而已。康廣陵道:“這可奇了,嘴巴生在 你的頭上,你要說便說,又問我干么?”

薛華道:“玄難大師,鄧師傅,我們的受業恩師,武林之中,人稱聰辯先生… …”

玄難鄧百川等都是一怔,齊道:“什么?”聰辯先生便是聾啞老人。此人天聾 地啞,偏偏取個外號叫做“聰辯先生”,他們中弟子個個給他刺聾耳朵,割斷舌頭 ,江湖上眾所周知。可是康廣陵這一群人卻耳聰舌辯,那就大大的奇怪了。

薛慕華道:“家師門下弟子人人既聾且啞,那是近几十年來的事。以前家師不 是聾子,更非啞子,他是給師弟星宿老怪丁春秋激得變成聾子啞子的。”玄難等都 是“哦”的一聲。薛慕華道:“我祖師一共收了兩個弟子,大弟姓蘇,名諱上星下 河,那便是家師,二弟子丁春秋。他二人的武功,本在伯仲之間,但到得后來,卻 分了高下……”

包不同插口道:“嘿嘿,定然是你師叔丁春秋勝過了你師父,那是不用說的” 。薛慕華道:“話也不是這么說。我祖師學究天人,胸中所學包羅萬象……”包不 同道:“不見得啊不見得。”薛慕華已知此人專門和人抬杠,也不去理他,繼續說 道:“之初時我師父和丁春秋學的都是武功,但后來我師父分了心,去學祖師父彈 琴音韻之學……”

包不同指著康廣陵道:“哈哈,你這彈琴的鬼門道,便是如此轉學來的了。”

康廣陵瞪眼道:“我的本事若不是跟師父學的,難道跟你學的?”

薛慕華道:“倘若我師父只學一門彈琴,倒也沒什么大礙,偏是祖師爺所學實 在太廣,琴棋書畫,醫卜星相,工藝雜學,貿遷種植,無一不會,無一不精。我師 父起始學了一門彈琴,不久又去學奕,再學書法,又學繪畫,各位請想,這些學總 問每一門都是大耗心血時日事,那丁春秋初時假裝每樣也都跟著學學,學了十天半 月,便說自己資質太笨,難以學會,只是專心于武功。如此十年八年的下來,他師 兄二人的武功便大有高下了。”

玄難連連點頭,道:“單是彈琴或奕棋一項,便耗了一個人大半生的精力,聰 辯先生居然能精數項,實所難能。那丁春秋專心一致,武功上勝過了師兄,也不算 希奇。”

康廣陵道:“老五,還有更要緊的呢,你怎么不說?快說,快說。”

薛慕華道:“那丁春秋專心武學,本來也是好事,可是……可是……唉……這 件事說起來,于我師們實在太不光采。總而言之,丁春秋使了種種卑鄙后段,又不 知從哪里學會了几門害之極的邪朮,突然發難,將祖師爺打得重傷。祖師爺究竟身 負絕學,雖在猝不及之時中暗算,但仍能苦苦撐持,直至我師父趕救援。我師父的 武功不及這惡賊,一場惡斗之后,我師父復又受傷,祖師爺則墮入了深谷,不知生 死。我師父因雜學而耽誤了武功,但這些雜學畢竟也不是全用處。其時危難之際, 我師父擺開行八卦,奇門遁甲之朮,擾亂丁春秋耳目,與他僵持不下。”

“丁春秋一時無法破陣殺我師父,再者,他知道本門有不少奧妙神功,祖師爺 始終沒傳師兄弟二人,料想祖師爺臨死時,必將這些神功秘笈的所在告知我師父, 只能慢慢逼迫我父吐露,于和我師父約定,只要我師父從此不開口說一句話,便不 來再找他的晦氣。那時我師父門下,共有我們這八個不成材的弟子。我師父寫下書 函,將我們遣散,不再認為是弟子,從此果真裝聾作啞,不言不聽,再收的弟子, 也均刺耳斷舌,創下了‘聾啞門’的名頭。推想我師父之意,想是深悔當年分心去 務雜學,以致武功上不及丁春秋,既聾且啞之后,各種雜學便不會去碰了。”

“我們師兄弟八人,除了跟師學武之外,每人還各學了一門雜學。那是在丁春 秋叛師這前的事,其時家師還沒深切體會到分心旁大的害,因此非但不加禁止, 反而頗加獎飾,用心指點。康大師兄廣陵,學是的奏琴。”

包不同道:“他這是‘對牛彈琴,己不入耳’。”

康廣怒道:“你說彈得不好?我這就彈給你聽聽。”說著但將瑤琴橫放膝頭。

薛慕華忙搖手阻止,指道那使棋盤的道:“范二師兄百齡,學的是圍棋,當今 天下,少有敵手。”

包不同向范百齡瞧了一眼,說道:“無怪你以棋盤作兵刃,只是棋盤以磁鐵鑄 成,吸人兵器,未免取巧,不是正人君子之所為。”范百齡道:“弈棋之朮,固有 堂堂之陣,正正之師,但奇兵詭道,亦所不禁。”

薛慕華道:“我范二師哥的棋盤所用磁鐵鑄成原是為了鑽研棋朮之用。他不論 是行坐臥,突然想到一個棋勢,便要用黑子白子布一番。他的棋盤是磁鐵所制,將 鐵鑄的棋子放了上去,縱在車中馬上,也不會移動傾跌。后來因勢乘便,就將棋盤 作了兵刃,棋子用了暗器,倒不是有意用磁鐵之物來占人便宜。”

包不同心下稱是,口中卻道:“理由欠通,大大的欠通。范老二如此武功,若 是用一塊木制棋盤,將鐵棋子拍了上去,嵌入棋盤之中,那棋子難道還會掉將下來 ?”

薛慕華道:“那究竟不如鐵棋盤的方便了。我苟三師哥單名一個‘讀’字,姓 好讀書,諸子百家,無所不窺,是一位極有學問的宿儒,諸位想必都已領教過了。 ”

包不同道:“小人之儒,不足一晒。”苟讀怒道:“什么?你叫我是‘小人之 儒’,難道你便是‘君子之儒’么?包不同道:“豈敢,豈敢!”

薛慕華知道他二人辯論起來,只怕三日三夜也沒有完,忙打斷話頭,指著那使 判官筆的書生道:“這位是我四師哥,雅擅丹青,山水人物,翎毛花卉,并皆精巧 。他姓吳,拜入師門之前,在大宋朝廷做過領軍將軍之職,因此大家便叫他吳領軍 。”

包不同道:“只怕領軍是專打敗仗,繪畫則人鬼不分。”吳領軍道:“倘若描 繪閣下尊容,確是人鬼難分。”包不同哈哈大笑,說道:“老兄几時有暇,以包老 三的尊容作范本,繪上一幅‘鬼趣圖’,倒也極妙。”

薛慕華笑道:“包兄英俊瀟洒,何怕必過謙?在下排行第五,學的是一門醫朮 ,江湖上總算菁有微名,還沒忘了我師父所授的功夫。”

包不同道:“傷風咳嗽,勉強還可醫詒,一遇到在下的寒毒,那便束手無策了 。這叫做大病治不了,叫病醫死。嘿嘿,神醫之稱,果然是名不虛傳。”康廣捋著 長須,斜眼相睨,說道:“你這位老兄性子古怪,倒是有點與眾不同。”包不同道 :“哈哈,我姓包,名不同,當然是與眾不同。”康廣陵哈哈大笑,道:“你當真 姓包?當真名叫不同?”包不同道:“這難道還有假的?嗯,這位專造機關的老兄 ,定然精于土木工藝之學,是魯班先師的門下了?”

薛慕華道:“正是,六師弟馮阿三,本來是木匠出身。他在投入師門之前,已 是一位巧匠,后來再從家師學藝,更是巧上加巧。七師妹妹石,精于蒔花,天下的 奇花異卉,一經她的培植,無不欣欣向榮。”

鄧百川道:“石姑娘將我迷倒的藥物,想必是取自花卉的粉未,并非毒藥。”

那姓石的美婦人閨名叫做清露,微微一笑,道:“適才多有得罪,鄧老師恕罪 則個。”鄧百川道:“在下便莽,出手太重了,姑娘海涵。”

薛慕華指著那一開口便唱戲的人道:“八弟李傀儡,一生沉迷扮演戲文,瘋瘋 顛顛,于這武學一道,不免疏忽了。唉、豈僅是他,我們同門八人,個個如此。其 實我師父所傳的武功,我一輩子已然修習不了,偏偏貪多勿得,到處去學旁人的絕 招,到頭來……唉……”

李傀儡橫臥地下,叫道:“孤王乃李存勖是也,不愛江山愛做戲,噯,好耍啊 好耍!”

包不同道:“孤王乃李嗣源是也,搶了你的江山,砍了你的腦袋。”

書呆苟讀插口道:“李存勖為手下伶人郭從謙所弒,并非死于李嗣源之手。”

包不同不熟事,料知掉書包決計掉不過苟讀,叫道:“呀呀呸!吾乃郭從謙是 也!啊哈,吾乃秦始皇是也,焚書坑儒,專坑小人之儒。”

薛慕華道:“我師兄弟八人雖給逐出師門,卻不敢忘了師父教誨的恩德,自己 合稱‘函谷八友’,以紀念當年師父在函谷關邊授藝之恩。旁人只道我們是臭味相 投……”包不同鼻子吸几下,說道:“好臭,好臭!”苟讀道:“易經系辭曰:‘ 同心之言,其臭如蘭。’臭即是香,老兄毫無學問。”包不同道:“老兄之言,其 香如屁!”

薛華微笑道:“誰也不知我們原是同門的師兄弟。我們為提防那星宿老怪重來 中原,給他一網打盡,是以每兩年聚會一次,來時卻散居各處。”

玄難、鄧百川等聽薛神醫罷他師兄弟八人的來歷,心中疑團去了大半。

公冶乾問道:“如此說來,薛先生假裝逝世,在棺木中布下毒藥,那是專為對 付星宿老怪的了。薛先生又怎知他要來到此處?”

薛慕華道:“兩天之前,我正家中閑坐,突然有四個人上門求醫,其中一個是 胖大和尚,胸前背后的肋骨折斷了八根,那是少林派掌力所傷,早已接好了斷骨, 日后自愈,并無凶險。但他臟腑中隱伏寒毒,卻跟外傷無關,若不醫治,不久便毒 發身亡。”

玄難道:“慚愧,慚愧!這是我少林門下的慧淨和尚。這僧人不守清規,逃出 寺去,胡作非為,敝寺派人拿回按戒律懲處,他反而先生出手傷人,給老衲的師侄 們打傷了。原來他身上尚中寒毒,卻跟我們無關。不知是誰送他來求治的?”

薛神醫道:“與同來的另外一個病人,那可奇怪得很,頭上戴了一個鐵套…”

包不同和風波同時跳了起來,叫道:“打傷我們的便是這鐵頭小子。”薛神醫 奇道:“這少年竟有如此功力?可惜當時他來去匆匆,我竟沒為他搭一搭脈,否則 于他內力的情狀必可知道一些端倪。”包不同問道:“這小子又生了什么怪病?” 薛神醫道:“他是想病請我除去頭上這個鐵套,可是一加檢視,這鐵套竟是生牢在 他頭上的,除不下來”包不同道:“奇哉,奇哉!難道這鐵套是他從娘胎中帶將出 來,從小便生在頭上的么?’薛神醫道:“那倒不是。這鐵套安到他頭上之時,乃 是熱的,燙得他皮開肉綻,待得血凝結疤,鐵套便與他臉面后腦相連了。若要硬揭 ,勢必將眼皮、嘴巴、鼻子撕得不成樣子。”包不同幸災樂禍,冷笑道:“他既來 求你揭去鐵罩,便將他五官顏面盡皆撕爛,也怪不得你。”

薛神醫道:“我正在思索是否能有什么方法,他的兩個同伴忽然大聲呼喝,命 我快快動手。姓薛的生平有一樁環脾氣,人家要我治病,非好言相求不可,倘若對 方恃勢相壓,薛某寧可死在刀劍之下,也決不以朮醫人。想當年來求我醫治。喬峰o橫蠻悍惡無比,但既有求于我,言語中也不敢對有絲毫失禮……”他說到這里 ,想起后來著了阿朱的道兒,被她點了穴道:“剃了胡須,實是生平的奇恥大辱, 便不再說下去了。

包不同道:“你吹什么大氣?姓包生平也有一樁壞脾氣,人家若要給我治病, 非好言相求不可倘若對方恃勢相壓,包某寧可疾病纏身而死,也決不讓人治病。”

康廣陵哈哈大笑,說道:“你又是什么好寶貝了?人家硬要給你治病,還得苦 苦向你哀求,除非……除非……”一時想不出“除非”什么來。

包不同道:“除非你是我兒子。”康廣陵一怔心想這話倒也不錯,倘若我的父 親生了病肯看醫生,我定要向他苦苦求了。他是個很講道理之人,沒想到包不同這 話是討他的便宜,便道:“是啊,我又不是你的兒子。”包不同道:“你是不是我 兒子,只有你媽媽心里明白,你自己怎么知道?”康廣陵一愕,又點頭道:“話倒 不錯。”包不同哈哈一笑,心想:“此人是個大傻瓜,再討他的便宜,勝之不武。 ”

公冶乾道:“薛先生,那二人既然言語無禮,你便拒加醫治了。”

薛神醫點道:“正是,當時我便道:‘在下技藝有限,對付不了,諸君另請高 明。’那鐵頭人卻對我甚是謙恭,說道:‘薛先生,你的醫道天下無雙,江湖上人 稱“閻王敵”,武林中誰不敬仰?小人對你向來敬重佩服,家父跟你老人家是老朋 友了,盼你慈悲為懷,救一救故人之子。’”

眾人對這鐵頭人的來歷甚為關注,六七聲音同時問了出來:“他父親是誰?”

李傀儡忽道:“他是誰的兒子,只有他媽媽心里明白,他自己怎么知道?”學 的是包不同的聲口,當真唯妙唯肖。

包不同笑道:“妙極,你學我說話,全然一模一樣,只怕不是學的,乃是我下 的種。”

李傀儡道:“我乃華夏之祖,黃帝是也,舉凡中國子民,皆是我的子孫。”他 既愛扮古人,心意自己是什么人物,便是什么人物,包不同討他的便宜,他也毫在 乎。

薛神醫繼續說道:“我聽那鐵頭人自稱是我的故人之子,當即問他父是誰。那 人說道:‘小人身遭不幸,辱沒了先人,父親的名字是不敢提了。但先父在世之日 ,確是先生的至交,此事千真萬確,小人決計不敢拿先父來騙人。’我聽他說得誠 懇,決非虛言。只是在下交游頗廣,朋友著實不少,聽他說他父親已然去世,一時 這間,也猜想不出他父親是誰。我想待得將他面具揭去之后。瞧他面貌,或能推想 到他父親是誰。”

“只是要揭他這個鐵罩,而令他顏面盡量少受損傷卻實非易事,正躊躇間,他 的一個同伴說道:‘師父的法旨,第一要緊是治好這慧淨和尚之傷,那鐵頭人的鐵 罩揭是不揭,卻不人緊。’我一聽之下,心頭便即火起,說道:‘尊師是誰?他的 法旨管得了你,可管不了我。’那人惡狠狠的道:‘我師父的名頭說將出來,只必 嚇破了你的膽。他老人家叫你快快治好這胖和尚的傷,倘若遷廷時刻,誤了他老人 家的事,叫你立時便見閻王。”

“我初時聽他說話,心中極怒,聽到后來,只覺他口音不純,頗有些西域胡人 的聲口,細看他的相貌,也是鬈發深目,與我中華人氏大異,猛地里想起一個人來 ,問道:‘你可是從星宿海來?’那人一聽立時臉上變色,道:‘嘿,算你眼光厲 害。不錯,我是從星宿海來的。你既猜到了,快用心醫治吧!’我聽他果然自認是 星宿老怪的疵子,尋思:“‘師門深仇,如何不報?’但裝作惶恐之態,問道:‘ 久慕星宿海丁老仙法朮通玄,弟子欽仰無已,只是無緣拜見,不知他老人家也到了 中原么?’”

包不同道:“呸,呸,呸!你說星宿老怪也好,星宿老魔也好,怎么自甘墮落 ,稱他做什么‘老仙’!可恥啊,可恥!”鄧百川道:“三弟薛先生是故意用言語 式探,豈是真心稱他為‘老仙’?”這個我自然知道!若要試探,大可稱之為‘老 鬼’、‘老妖’、‘老賊’,激得他的妖賊孫暴跳如雷,也是一樣的吐露真情。”

薛慕華道:“包先生話也是有理。老夫不善作偽,口中稱他一句‘老仙’,臉 上卻不自禁的露出了憤怒之色。那妖人甚是狡猾,一見之下,但即起疑,伸手向我 脈門抓來,喝問:“你查問我師父行蹤,有何用意?’我見事情敗露,對付星宿老 怪的門下,可絲毫不能容情,反手一指,便點了他的死穴。第二名妖人從懷中取出 一柄喂毒匕首,向我插了過來。我手中沒有兵刃,這妖人武功又著實了得,眼見危 急,那鐵頭人忽地夾手奪了他的匕首,道:‘師父叫咱們求醫,不是叫咱們來殺人 。’那妖人怒道:‘十二師弟給他殺死了,你沒瞧見么?你……你……你竟敢袒護 外人。’鐵頭人道:‘你定要殺這位神醫,便由得你,可是這胖和尚若不救治,性 命難保。他不能指引路徑,找尋冰蠶,師父唯你是問。”

“我乘著他們二人爭辯,便即取兵刃在手。那妖人見易殺我,又想鐵頭人之言 也是理,便道:‘既是如此,你擒了這鬼醫生,去見師父去。’鐵頭人道:‘很好 。’一伸手,將匕首插入那人胸口,將他殺死了。”

眾人都是“啊”一聲甚是驚奇。包不同卻道:“那也沒什么奇怪。這鐵頭人有 求于你,便即下手殺死的同門,向你買好。”

薛慕嘆了口氣,道:“一時之間,我也分不出他的真意所在,不知他由于我是 他父親的朋友,還是為了要向我挾恩市惠。我正待詢問,忽聽得遠處有下嘯聲,那 鐵頭人臉一變,說道:‘我師父在催我回去了。薛伯父,最好你將這胖和尚治好了 。師父心中一喜,或許不來計較這殺徒之仇。’我說:‘星宿老妖跟我仇深似海, 凡是跟他沾上半點干系的,我決計不治。你有本事,便殺了我。’那鐵頭人道‘薛 伯父,我決不會得罪你。’他還待有所陳說,星宿老妖嘯聲又作,他便帶了胖和尚 匆匆離去。”

“星宿老賊既到中原,他兩名弟子死在這家中,遲是會找上門來。那鐵頭人就 算替我隱瞞,不瞞不了多久。是以我假裝身死,在棺中暗藏劇毒,盼望引他上鉤。 我全家老幼則藏在這地洞之中。剛好諸位來到舍下,在下的一個老仆,人雖忠心, 卻是十分愚魯,竟誤認諸位便是我所懼怕的對頭……”

包不同說道:“啊哈,他當玄難大師是星宿老怪,我們這一伙人,都是星宿派 的徒子徒孫。包某和几個同伴生得古怪,說是星宿派的妖魔,也還有几分相似,可 是玄難大師高雅慈祥,道貌盎然,將他誤認為星宿老怪,不太也無禮么?”眾人都 笑了起來。

薛慕華微笑道:“是啊,這件事當真刻打。也是事有湊巧,眼下正是我師兄弟 八人每兩年一次的聚會之期。那老仆眼見情勢緊迫,不等我的囑咐,便向諸同門報 訊的流星火炮點了起來。這流星火炮是我六師弟巧手所制,放上天空之后,光照數 里,我同門八人,每人的流星各有不同。此事可說有幸有不幸。幸運的是,函谷八 友在危難之際得能相聚一堂,攜手抗敵。但竟如此給星宿老怪一網打盡,也可說是 不幸之極了。”

包不同道:“星宿老怪本領就算厲害,出未必強得過少林僧玄難大師。再加上 我們這許多蝦兵蟹將,在旁吶喊肋威,拼命一戰,鹿死誰手,尚未可知。又何必如 此……如此……如此……”他說了三個“如此”,牙關格格相擊,身上寒毒發作, 再也說不下去。李傀儡高聲唱道:“我乃刺秦皇之荊軻是也。風蕭蕭兮身上寒,壯 士發抖兮口難開!”

突然間地下一條人影飛起,挺頭向他胸口撞去。李傀儡“啊喲”一聲,揮臂推 開。那人抓住了他,□打起來,正是一陣風風波惡鄧百川忙道:“四弟,不可動粗 抻手將風惡拉開。

便在此時,一個細細的聲音又傳進山洞:“蘇星河的徒子徒孫,快快出來投降 ,或許還能保提性命,再遲護片刻,可別怪我老人家不顧同門義氣了。”

康廣陵怒道:“此人好不要臉,居然還說什么同門義氣。”

馮啊三向薛慕華道:“五哥,這個地洞,瞧那木紋石材,當建于三百多年之前 ,不知是出于那一派巧匠之手?”薛慕華道:“這是我祖傳的產業,世代相傳,有 這么一個避難的處所,何所建,卻是不知了。”

康廣陵道:“好啊,你有這樣一烏龜洞兒,居然從來不露半句口風。”薛慕華 臉有慚色,道:“大哥諒鑒。這種窩洞并不是什么光采物事,實是不值一提……”

一言未畢,忽然間砰的一聲巨響,有如地震,洞中諸人都覺腳底地面搖動,站 不穩。馮啊三失色道:“不好!丁老怪用炸藥硬炸,轉眼便攻進來了!”

康廣陵怒道:“卑鄙之極,無恥之尤。我們祖師爺和師父都擅于土木之學,機 關變化,乃是本門的看家本領。這星宿老怪不花心思破解機關,卻用炸藥蠻炸,如 何還配稱是本門弟子?”包不同冷冷的道:“他殺師父、傷師兄,難道你還認他是 本門師叔么?”康廣陵道:“這個……”

驀地里轟的一聲大響,山洞中塵土飛揚,迷得各人都睜不開眼來。洞中閉不通 風,這一震之下,氣流激蕩,人人耳鼓發痛。

玄難道:“與其任他炸破地洞,攻將進來,還不如咱們出去。”鄧百川、化冶 乾、包不同、風波惡四人齊聲稱是。

范百齡心想玄難是少林高僧,躲在地洞之中以避敵人,實是大損少林威名,反 正生在此一戰,終究是躲不過了,便道:“如此大伙兒一齊出去,跟這老怪一拼。 ”薛慕華道:“玄難大師還袖手旁觀吧。”

玄難道:“中原武林之事,少林派都要插手,各位恕罪。何況玄難痛師弟圓寂 ,起因于中了星宿派弟子毒手,少林派跟星宿老怪并非無怨無仇。”

馮阿三道:“大師仗義相助,我們師兄弟十分感激。咱們還是從原路出去,好 教那老怪大吃一驚。”眾人都點點頭稱是。

馮阿三道:“薛五哥家眷和包風二位,都可留在此間,諒那老怪未必會來插索 。”包不同向他橫了一眼,道:“還你是留著較好。”馮阿三忙道:“在下決不敢 小覷了兩位,只是兩位身受重傷,再要出手,不大方便。”包不同道:“越傷得重 ,打起來越有勁。”范百齡等都搖了搖頭均覺此人當真不可理喻。當下馮阿三扳動 機括,快步搶了出去。

軋軋之聲甫作,出三個火炮,砰砰砰三聲響,炸得白煙彌漫。三聲炮響過去, 石板移動后露出的縫口已可過人,馮阿三又是三個火炮擲出,跟著便竄了去。

漢阿三雙足尚未地,白煙中條一黑影從身旁搶出,沖入外面人叢中,叫道:“ 哪一個是星宿老怪,姓風跟你會會。”正是一陣風風波惡。

他見面前身穿葛衣漢子,喝道:“吃我一拳!”砰的一拳,已打在那人胸口。 那人是星宿派第九弟子身子一晃,風波惡第二拳又已擊中他肩頭。只聽得劈劈拍拍 之聲不絕,風波出手快極,几乎每一拳每一掌都打在對方身上,只是他傷后無力, 打不倒那星宿弟子。玄難、鄧百川、康廣陵、薛華等都從洞中竄了上來。

只見一個身形魁偉的老者站在西南角上,他身前左右,站著兩排高矮不等的漢 子,那鐵頭人赫然便在其中。康廣陵叫道:“丁老賊,你還沒死嗎?可還記得我么 ?”

那老者正是星宿老怪丁春秋,一眼之間,便已認清了對方諸人,手中羽扇揮了 几揮,說道:’慕華賢侄,你如能將那胖胖的少林僧醫好,我可饒你不死,只是你 須拜我為師,改投我星宿門下。”他一心一意只是薛華治愈慧淨,帶他到昆侖山之 顛去捕捉冰蠶。

薛慕華聽他口氣,竟將當前諸人全放在眼里,似乎各人的生死存亡,全可由他 隨心所欲的處置。他深知這師叔的厲害,心下著實害怕,說道:“丁老賊,這世上 我只聽一個的話,唯有他老人家叫我救誰,我便救誰。你要殺我,原是易如反掌。 可是要治病人,你非去求那位老家不可。”

丁春秋冷冷的道:“你只聽蘇星河的話,是也不是?”

薛慕華道:“只有禽獸不如的惡棍,才敢起欺師滅祖之心。”他此言一出,康 廣陵、范百齡、李傀儡等齊聲喝采。

丁春秋道:“很好,很好,你們都是蘇星河的乖徒兒,可是蘇星河卻曾派人通 知我,說道已將你們八人逐出門牆,不再算是他門下的弟子。難道姓蘇的說話不算 ,仍是偷偷的留著這師徒名份么?”

范百齡道:“一日為師,終身如父。師父確是將我們八人逐出了門牆。這些年 來,我們始終沒見到他老家一面,上門拜謁。,他老人家也是不見。可是我們敬愛 師父之心,決不關減了半分。姓丁的,我們八人所以變孤魂野鬼,無師門可依,全 是受你這老賊所賜。”

丁春秋微笑道:“些言甚是。蘇星河是怕我向你們施展辣手,將你們一個個 殺了。他將你逐出門牆,意在保全你們這几條小命。他不舍得剌聾你耳朵,割了你 們舌頭,對你們的情誼可深得很哪,哼,婆婆媽媽,能成什么大事?嘿嘿,很好, 很好。你們自己說吧,到底星河還算不算是你們師父?”

康廣陵等聽他這么說,均知若不棄卻“蘇星河之弟子”的名份,丁春秋立時便 下殺手,但師恩深重,豈可貪生怕死而背叛師門,八同門中除了石清露身受重傷, 留在地洞中不出門牆,但師徒之份,自是終身不變。”

李傀儡突然大聲道:“我乃星宿老怪的母是也。我當年跟二郎神的哮天犬私通 ,生下你這小畜生。我打斷你的狗腿!”他學著老婦人的口音,跟著汪汪汪三聲狗 叫。

康廣陵,包不同等盡皆縱聲狂笑。

丁春秋怒不可遏,眼中陡然間發出異樣光芒,左手袍袖一拂,一點碧油油的磷 火射向李傀儡身上,當真比流星還快。李傀儡一腿已斷,一手掌著木棍行動不便, 待要閃避,卻哪里來得及,嗤的一聲響,全身衣服著火。他急忙就地批滾,可是越 滾火越旺。范百齡急從地下抓起泥沙,往他身洒去。

丁春秋袍袖中接連飛出點火星,分向康廣陵等五人射去,便只饒過了薛慕華一 人。康廣陵雙掌齊推,震開火星。玄難雙掌搖動,劈開了兩點火星。但馮阿三、范 百齡二人卻已身上著火。霎時之間,李傀儡等三人被燒得哇哇亂叫。

丁春秋的眾弟子頌聲大起:“師父略施小枝,便燒得你們如烤豬一般,還不快 快跪下投降!”“師父有通天徹地之能,前無古人,后無來者,今日教你們中原豬 狗們看看我星宿派的手段。”“師父他老人家戰無不勝,攻無不克,上下古今的英 雄好漢,無不望風披靡!”

包不同大叫:“放屁!放屁!哎唷,我肉麻死了!丁老賊,你的臉皮真老!”

包不同語聲未歇,兩點火星已向他疾射過來。鄧百川和公冶乾各出一掌,撞開 了這兩點火星,但兩人同時胸口如同中了巨錘之擊,兩聲悶哼,騰騰騰退出三步。 原來丁春秋以極強內力拂出火星,玄難內力與之相當,以掌力將火星撞開后不受損 傷,鄧百川和公冶乾便抵受不住。

玄難欺到李傀儡身前,拍出一掌,掌力平平從他身上拂過,嗤的一聲響處,掌 力將他衣衫撕裂,扯下了一大片來,正在燒炙他的磷火,也即被掌風扑熄。

一名星宿派弟子叫道:“這禿驢掌力還算不弱,及得上我師父的十分之一。” 另一名弟子道:“呸,只及我師父的百分之一!”

玄難跟著反手拍出兩掌,又扑熄了范百齡與馮阿三身上磷為,其時鄧百川、公 冶乾、康廣陵等已縱身齊上向著星宿派眾弟子攻去。

丁春秋一摸長須,說道:“少林高僧,果真功力非凡,老夫今日來領教領教。 ”說著邁步而上,左掌輕飄飄的向玄難拍來。

玄難素知丁老怪周身劇毒,又擅“化功大法,不敢稍有怠忽,猛地里雙掌齊舞 ,立時向丁春秋連續擊出一十八掌,這一十八掌連環而出,左掌尚未收轉,右掌已 然擊出,快速無倫,令丁春秋絕無使毒的絲毫余暇。這少林派“快掌”果然威力極 強,只逼得丁春秋不斷倒退,玄難擊出了一十八掌,丁春摟便退了一十八步。玄難 一十掌打完,雙腿鴛鴦連環,又迅捷無比的踢出了古六腿,腿影飄飄,直瞧不清他 踢出的到底是左腿還是右腿。丁春秋展動身形,忽速閃避,這三十六腿堪堪避過, 卻聽得拍拍兩聲,肩頭已中了兩拳,原來玄難踢到最后兩腿時,同時揮拳擊出。丁 春秋避過了腿踢,終于避不開拳打。丁春秋道:“好厲害!”身子晃了兩晃。

玄難只覺頭腦一陣眩暈,登時恍恍惚惚的若有所失。他情知不妙,丁春秋衣衫 上喂有劇毒,適才他兩拳,已中暗算,當即呼一口氣,體內真氣流轉,左手拳又向 丁春秋打去。

丁春秋揮右拳擋住他拳頭,跟著左拳猛力拍出。玄難中毒后轉身不靈,難以閃 避,只得挺右濱相抵。到此地步,已是高后比拼真力,玄難心下暗驚:“我決不能 跟他比拼內力!”但若拳上上不使內力,對方內力震來,立時便是臟腑碎裂,明知 已著了道兒,卻不得不運內力抵擋。這一運勁,但覺內力源源不絕的向外飛散,再 也凝聚不起。

不到一盞茶時他,丁春秋哈哈一笑,聳一聳肩,拍的一聲,玄難扑在地下,全 身虛脫。丁春摟打倒了玄難,四下環顧,只見公冶乾和范百齡二人倒在地下發抖, 是中了游坦之的寒毒掌,鄧百川、薛慕華等兀自與眾弟子惡斗,星宿派門下,也有 七人或死或傷。

丁春秋一聲長笑,大袖飛舞,扑向鄧百川身后,和他對了一掌,回身一腳,將 包不同踢倒。鄧百川無奈,只得又出掌相迎,手掌中微微一涼,全身已軟綿綿的沒 了力氣,眼中看出來迷迷糊糊的盡是白霧。一名星弟子走過來伸臂一撞,鄧百川扑 地倒了。

頃刻之間,慕容氏手下的部屬,玄難所率領的少林諸僧康廣等函谷八友,被丁 春秋的游坦之二人分別打倒。游坦之本來僅有渾厚內力,武藝平庸之極,但經丁春 秋指點數日,已學會的七八招掌法,雖然已武功而論,與尋常武師仍差得甚遠,但 以之了揮體內所蘊積的冰蠶寒毒,卻已威力非凡。公冶乾等出掌打在他身上,一擊 即中,但被他體內的寒毒反激,反而受傷再被他加上一掌,那更是難以抵受。

這時只余下薛慕華一人未曾受傷,他沖擊數次,星宿諸弟子都含笑相避,并不 還擊。

丁春秋笑道:“薛賢侄,你武功比你的師兄弟高得多了,了不起!”

薛慕華見同門師兄一一倒地,只有自己安然無恙,當然是丁春秋手下留情之故 。他長嘆一聲,說道:“丁老賊,你那個胖和尚外傷易愈,內傷難治,已活不了几 天啦,你想逼我治病救人,那是一百個休想!”

丁春秋招招手道:“薛賢侄,你過來!”

薛慕華道:“你要殺要殺,不論你說什么,我總是不聽。”

李傀儡叫道:“薛五哥大義凜然,你乃蘇武是也,留胡十九年,不辱漢節。”

丁春秋微微一笑,走到薛華身前三步處立定,左掌輕輕擱在他肩頭,微笑問道 :“薛賢侄,你習練武功,已几年了?”薛慕華道:“四十五年。”丁春秋道:“ 這四十五載寒暑之功,可不容易哪。聽說你以醫朮與人交換武學,各家各派的精妙 招式,著實學得不少,是不是?”薛慕華道:“我學這些招式,原意是想殺了你, 可是……可是不論什么精妙招式,遇上你的邪朮,全然無用……唉!”說著搖頭長 嘆。

丁春秋道:“不然!雖然內力為根本,招數為枝葉,根本若固,枝葉自茂,但 招數亦非無用。你如投入我門下,我可傳你天下無雙的精妙內力,此后你縱橫中原 ,易如反掌。”

薛慕華怒道:“我自有師父,要我薛慕華投入你門下,我還是一頭撞死了的好 。”

丁春秋微笑道:“真要一頭撞死,那也得有力氣才成啊。倘若你內力毀敗,走 步路也難,還說什么一頭撞死?四十五年的苦功,嘿嘿,可惜,可惜。”

薛慕華聽得額頭汗水涔涔而下,但覺他搭在自己肩頭的手微微發熱,晃然他只 須心念略動之間,化或大法使將出來,自己四十五載的勤修苦練之功,立即化為烏 有,咬牙說道:“你能狠心傷害自己父、師兄,再殺我們八人,又何足道哉?我四 十五年苦功毀于一旦,當然可惜,但性命也不在了,還談什么苦功不苦功?”

包不同喝采道:“這几句話有骨氣。星宿派門下,怎能有如此英雄人物?”

丁春秋道:“薛賢侄,我暫且不殺你,只問你八句話:‘你醫那個胖和尚?’ 第一句你回答不醫,我便殺了你大師兄康廣陵。第二句你回答不醫,我再殺你二師 兄范百齡。你那會種花的師妹躲哪里去了?我終究找得到她。第六句你回答不醫, 我去殺了你那個美貌師妹。第七句殺你八師弟李傀儡。到第八句問你,仍是回答不 醫,那你猜我便如何?”

薛慕華聽他說出如慘酷的法子來,臉色灰白,顫聲道:“那時你再殺我,也沒 什么大不了。反正我們八人一起死便是。”

丁春秋微笑道:“我也不忙殺你,第八句問話你如回答:‘不醫’,我要去殺 一個自稱為’聰辯先生’的蘇星河。”薛慕華大叫:“丁老賊,你膽敢去碰我師父 一根毫選毛!”

丁春秋微笑道:“為什么不敢?星宿老仙行事,向來獨來獨往,今天說過的話 ,明天便忘了,我雖答應過蘇星河,只須他從此不開口說話,我便不殺他。可是你 惹惱了我,徒兒的帳自然要算在師父頭上,我愛去殺他,天下又有誰管得了我?”

薛慕華心中亂成一團,情知這老賊逼迫自己醫治慧淨,用意定然十分陰毒,自 己如出手施治,便是肋紂為虐,但如自己堅持不醫慧淨,七個師兄弟的性命固然不 保,連師父聰辯先生也必死在他的手下。他沉吟半晌,道:“好,我屈服于你,只 是我醫好這胖和尚后,你可不得再向這里眾位朋友和我師父、師兄弟為難。”

丁春秋大喜,忙道:“行,行!我答應饒他們的狗命便是。”

鄧百川說道:“大丈夫今日誤中奸邪毒手,死則死耳,誰要你饒命?”他本來 吐言聲苦洪鐘,但此時真耗散,言語雖仍慷慨激昂,話聲卻不免有氣沒力了。包不 同叫道:‘薛慕華,別上他的當,這狗賊自己剛才說過,他的話作不得數。”

薛慕華道:“對,你說過的,‘今天說過的話,明天但忘了。’”

丁春秋道:“薛賢侄,我問你第一句話:‘你醫不醫那脹胖和尚?’”說著右 足虛伸,足尖對准了康廣陵的太陽穴,顯然,只須薛慕華口中吐出“不醫”兩字, 他右足踢出,立時便殺了康廣陵。眾人心中怦怦亂跳,只叫得一個人大聲叫道:“ 不醫!”

喝出“不醫”這兩字的,不是薛慕華,而是康廣陵。

丁春秋冷笑道:“你想我就此一腳送了你性命,可也沒這么容易。”轉頭向薛 慕華,問道:“你要不要假手于我,先殺了你大師哥?”

薛慕華嘆道:“罷了!罷了!我答應你醫治這個胖和尚便是。”

康廣陵罵道:“薛老五,你便恁地沒出息。這丁老賊是我師門的大仇人,你怎 地貪生怕死,竟在他威逼之下屈服?”

薛慕華道:“他殺了我們師兄弟八人,那也沒什么大不了!可是你難道沒聽見 他說,這老賊還要去跟咱們師父為難?”

一想到師父的安危,康廣陵等人都是無話可說。

包不同道:“膽……”他本想罵“膽小鬼”,但只一個“膽”字出口,鄧百川 便伸手過去,按住了他口。包不同對這位大哥倒有五分敬畏,強忍怒氣,縮回了罵 人的言語。

薛慕華道:“姓丁的,我既屈從于你,替你醫治那胖和尚,你對我的眾位朋友 可得客客氣氣。”丁春秋道:“一切依你便是。”

當下丁春秋命弟子將慧淨抬了過來。薛慕華問慧淨道:“你長年累月親近厲害 毒物,以致寒毒深入臟腑,那什么毒物?”慧淨道:“是昆侖山的冰蠶。”薛慕華 搖了頭,當下也不多問,先給他施過針灸,再取兩粒大紅藥丸給他服下,然后替各 人接骨的接骨,療傷的療傷,直忙到大天亮,這才就緒,受傷的諸人分別躺在床上 或是門板上休息。薛家的家人做了面出來供眾人食用。

丁春秋吃了兩碗面,向薛慕華笑了笑,說道:“你算還識時務,沒在這面中下 毒。”薛慕華道:“說到用毒,天下末見得更勝似你的。我雖有此心,卻不敢班門 弄斧。”

丁春秋哈哈一笑,道:“你叫家人出去,給我雇十輛驢車來。”薛慕華道:“ 要十輛驢車何用?”丁春秋雙眼上翻,冷冷道:“我的事,也用得著你管么?薛神 醫在這里人緣想必不差,要雇十輛驢車,不會是什么難事。”薛慕華無奈,只得嗆 咐家人出去雇車。

到得午間,十輛驢車先后雇到。丁春秋道:“將車夫都殺了!”薛慕華大吃一 驚,道:“什么?只見星宿派眾弟子手掌起處,拍拍拍几聲響過,十名車夫已然尸 橫就地。薛慕華怒道:’丁老賊!這引起車夫什么地方得罪你啦?你……你……竟 下如此毒手?”

丁春秋道:“星宿派要殺几個人,難道還論什么是非,講什么道理?你們這些 人,個個給我走進大車里去。一個也別留下!薛賢侄,你有什么醫書藥材,隨身帶 一些,我可要燒你的屋了。”

薛慕華又是大吃一驚,但想此人無惡不作,多說也是白饒,各種醫書他早已讀 得爛熟,不用再帶,但許多精心炮制聽丸膏丹卻是難得之物,當下口中咒罵不休, 撿拾藥物。他收拾未畢,星宿派諸的弟子已在屋后放起火來。

少林僧中慧鏡、僧本來受了玄難之囑,要逃回寺去后訊,豈知丁春秋置嚴密, 逃出不遠,便都給抓了回來。少林寺玄難等七僧,姑蘇慕容庄上鄧百川等四人,函 谷八人,十九人中除了薛慕華一人周身無損之外,其余的或被化去內力,或為丁春 秋掌力所傷,或中游坦之的冰蠶寒毒,或中星宿派弟子的劇毒個個動彈不得。再加 上薛慕華的家人,數十人分別給塞入十輛車之中。星宿派眾弟子有的做車夫,其余 的騎在旁押送,車上帷幕給拉下后用繩縛緊,車中全無光亮,更看不到外面情景。

玄難等中心都是存著同樣的疑團:“這老賊要帶我們到哪里去?”人人均知若 是出口詢問,徒受星宿弟子之辱,決計得不到回答,只得各自心道:“暫且忍耐, 到時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