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顏色可以自己選喔

第十二回 盈盈彩燭三生約 霍霍青霜萬里行

山上林木蔭森,此時已是深秋,滿山都是紅葉,草色漸 已枯黃。山上小頭目得到消息,通報上去,章進下來迎接。 陳家洛不見駱冰,心中一驚,怕有甚意外,忙問:“四嫂 呢?四哥、十四弟好么?”章進道:“十四弟沒事。四嫂說去 給四哥拿一件好玩的東西,已走了兩天,你們途中沒遇上么?” 陳家洛道:“甚么東西?”章進笑道:“我也不知道,四哥這兩 天傷勢大好啦,整天躺著悶得無聊。四嫂就出主意去找玩物, 也不知是誰家倒霉。”

趙半山笑道:“四弟妹也真是的,這么大了,還像孩子般 的愛鬧,將來生了兒子,難道也把這門祖傳的玩藝兒傳下去。” 群雄轟然大笑。

群雄談笑上山,走進一座大庄院去。大家先去看文泰來。 他正躺在藤榻上發悶,見群雄進來,大喜過望,起身迎接,眾 人把經過情形約略一說,到對面廂房去看余魚同。

各人躡足進門,忽聽一陣嗚咽之聲。陳家洛過去揭開帳 子,見余魚同臉朝床里,背部聳動,哭泣甚悲。這一下頗出 眾人意料之外,群雄都是慷慨豪邁之人,連駱冰、周綺等女 子都極少哭泣,見他悲泣,均覺又是驚奇又是難過。

陳家洛低聲道:“十四弟,大家來瞧你啦,覺得怎樣?傷 勢很痛,是不是?”

余魚同停了哭泣,卻不轉身,說道:“總舵主、周老爺子、 師叔、各位哥哥,多謝你們來探望。恕我不起身行禮,傷勢 這几天倒好得多,只是我的臉燒成了丑八怪,見不得人。”周 綺笑道:“十四哥,男子漢燒壞了臉有甚么打緊?難道怕娶不 到老婆嗎?”眾人聽她口沒遮攔,有的微笑,有的便笑出聲來。 陸菲青道:“余師侄,你燒壞臉,是為了救文四爺和救我, 天下豪杰知道這事的,哪一個不肅然起敬?哪一個不說你是 大仁大義的英雄好漢?你的臉越丑,別人對你越是敬重,何 必挂在心懷?”余魚同道:“師叔教訓的是。”可是又忍不住哭 了出來。

原來他自來天目山后,駱冰朝夕來看他傷勢,文泰來也 天天過來陪他說話解悶。他自知對駱冰痴戀萬分不該,可是 始終不能忘情,每當中宵不寐,想起來又苦又悔。他見駱冰、 文泰來、章進看著他時,臉上偶爾露出驚訝和憐惜神色,料 想自己面目定已燒得不成模樣,几次三番想取鏡子來照,始 終沒這份勇氣。他本想舍了性命救出文泰來,以一死報答駱 冰,解脫心中冤孽,哪知偏偏求死不得,再想李沅芷對己一 往情深,卻是無法酬答,有負紅顏知己,又是十分過意不去。 這般日日夜夜思潮起伏,竟把一個風流瀟洒的金笛秀才折磨 得瘦骨嶙峋、憔悴不堪了。

群雄別過余魚同,回到廳上議事。文泰來抑郁不樂,說 道:“十四弟為了救我,把臉毀成這個模樣。他本是個俊俏少 年。現今……唉!”無塵道:“男子漢大丈夫行俠江湖,講究 的是義氣血性。容貌好惡,只沒出息的人才去看重。我沒左 臂,章十弟的背有病,常家兄弟一副怪相,江湖上有誰笑話 咱們?十四弟也未免太想不開了。”趙半山道:“他是少年人 心性,又在病中,將來大家勸勸他就沒事了。今天咱們來痛 飲一番,和四弟慶賀。”群雄轟然叫好,興高采烈,吩咐小頭 目去預備酒席。

周綺道:“可惜冰姊姊不在,不知她今天能不能趕回來。 她是騎白馬去的么?”章進道:“不是,她說白馬太耀眼,四 哥和十四弟傷沒好全,別惹鬼上門。”楊成協笑道:“此刻咱 們大伙兒都在這里了,有鬼上門,那是再好不過。”蔣四根聽 得說到鬼,向著石雙英咧嘴一笑。石雙英綽號鬼見愁,不過 這諢號大家在常氏雙俠面前從來不提,雙俠綽號黑無常白無 常,無常是鬼,豈不是哥哥怕了兄弟?

陳家洛和徐天宏低聲商量了一會,拍一拍掌,群雄盡皆 起立。陳家洛道:“陸、周兩位前輩請坐,下次請別這么客氣。” 陸菲青和周仲英說聲:“有僭。”坐了下來。

陳家洛道:“這次咱們的事情辦得十分痛快,不過以后還 有更難的事。眼下我分派一下。九哥和十二哥,你們到北京 去打探消息,看皇帝是不是有變盟之意,有何詭計。這是首 要之事,也是極難查明,兩位務必小心在意。”衛石兩人點頭 答應了。

陳家洛又道:“兩位常家哥哥,請你們到四川云貴去聯絡 西南豪杰。八哥到蘇北皖南一帶,道長到兩湖一帶,十三哥 到兩廣一帶聯絡。三哥與馬氏父子聯絡浙、閩、贛三省的豪 杰。山東、河南一帶,請陸老前輩主持。西北諸省由周老前 輩帶同孟大哥、安大哥、七哥、周姑娘主持。四哥、十四弟 兩位在這里養傷,仍請四嫂和章十哥照料。心硯隨我去回部。 各位以為怎樣?”群雄齊道:“當遵總舵主號令。”

陳家洛道:“各位分散到各省,并非籌備舉事,只是和各 地英豪多所交往,打好將來大事根基,咱們的事機密異常,任 他親如妻子,尊如父母師長,都是不可泄漏的。”眾人道: “這個大家理會得。”陳家洛道:“以一年為期,明年此時大伙 在京師聚齊。那時四哥和十四弟傷早好了,咱們就大干一番!” 說罷神采飛揚,拍案而起。群雄隨著他步山中庭,俱都意興 激越。

章進聽得總舵主又派他在天目山閑居,悶悶不樂。文泰 來猜到他心意,對陳家洛道:“總舵主,我的傷已經大好,十 四弟火傷雖然厲害,調養起來也很快。這一年教我們悶在這 里,實在不是滋味。我們四人想請命跟你同去回部,也好讓 十四弟散散心。”章進大喜,忙道:“對,對。”文泰來道: “咱們沿路游擊玩水,傷勢一定好得更加快些。”陳家洛道: “那也好,只不知十四弟能不能支持。”文泰來道:“讓他先坐 几天大車,最多過得十天半月,我想就可以騎馬啦!”陳家洛 道:“好,就這么辦。”章進喜孜孜的奔進去告知余魚同,隨 即奔出來道:“十四弟說這樣最好。”

周仲英把陳家洛拉在一邊,道:“總舵主,現下四爺出來 啦,你和皇上又骨肉相逢,實是喜事重重。我想再加一樁喜 事,你瞧怎樣?”陳家洛道:“老爺子要給七哥和大姑娘合巹 完婚?”周仲英笑道:“正是。”陳家洛大喜,道:“那是再好 沒有,乘著大伙都在這里,大家喝了這杯喜酒再走,只是匆 促了一點,不能遍請各地朋友來熱鬧一番,未免委屈了大姑 娘。”周仲英笑道:“有這許多英雄好漢,還不夠么?”陳家洛 道:“那么咱們來挑個好日子。”周仲英道:“咱們這種人還講 究甚么吉利不吉利,我說就是今天。”

陳家洛知他顧全大體,不愿因兒女之事耽誤各人行程。說 道:“老爺子這等眷顧,我們真是感激萬分。”周仲英笑道: “老弟台,你還跟我客氣么?”

陳家洛笑嘻嘻的走到周綺跟前,作了一揖,笑道:“大姑 娘,大喜啦!”周綺登時滿臉飛紅,道:“你說甚么?”陳家洛 笑道:“我要叫你七嫂了!七嫂,恭喜你啦。”周綺啐道:“呸, 做總舵主的人也這么不老成。”陳家洛笑道:“好,你不信。” 他手掌一拍,群雄登時靜了下來。

陳家洛道:“剛才周老爺子說,今兒要給七哥和周大姑娘 完婚,咱們有喜酒喝啦!”群雄歡聲雷動,紛向周仲英和徐天 宏道喜。

周綺才知不假,忙要躲進內堂。衛春華笑道:“十弟,快 拉住她,別讓新娘子逃走了。”章進作勢要拉。周綺左手橫劈 一掌,章進一讓,笑著叫道:“啊喲,救命哪,新娘子打人啦!” 周綺噗哧一笑,闖了進去。

眾人正自起轟,忽聽門外一陣鸞鈴響,駱冰手中抱著一 只盒子,奔了進來,叫道:“好啊,大家都來了。甚么事這般 高興?”說著向陳家洛參見。衛春華道:“你問七哥。”駱冰道: “七哥,甚么事啊?”徐天宏一時吶吶的說不出話來。駱冰道: “咦,奇了,咱們的諸葛亮怎么今兒傻啦?”蔣四根躲在徐天 宏背后,雙手拇指相對,屈指交拜,說道:“今天諸葛亮招親, 他要作傻女婿啦。”

駱冰大喜,連叫:“糟糕,糟糕!”楊成協笑道:“四嫂你 高興胡涂啦,怎么七哥完婚,你卻說糟糕?”群雄又轟然大笑。 駱冰道:“早知七哥和綺妹妹今天完婚,就順手牽羊,多拿點 珍貴的東西來,眼下我沒甚么好物事送禮,豈不糟糕?”楊成 協道:“你給四哥帶了甚么好東西來了,大家瞧瞧成不成?”

駱冰笑吟吟的打開盒子,一陣寶光耀眼,原來便是回部 送來向皇帝求和的那對羊脂白玉瓶。群雄都驚呆了,忙問: “哪里得來的?”駱冰道:“我和四哥閑談,說到這對玉瓶好看, 瓶上的美人尤其美麗,他不信……”徐天宏接口道:“四哥一 定說:‘哪有你美麗啊,我不信!’是不是?”駱冰一笑不答, 原來當時文泰來確是那么說了的。徐天宏道:“你到杭州皇帝 那里去盜了來?”

駱冰點點頭,很是得意,說道:“我就去拿來給四哥瞧瞧。 至于這對玉瓶怎樣處置,聽憑總舵主吩咐。送還給霍青桐妹 妹也好,咱們自己留下也好。”文泰來細看玉瓶,不禁嘖嘖稱 賞。駱冰笑道:“我說的沒錯吧?”文泰來笑著搖搖頭,駱冰 一楞,隨即會意,丈夫是說瓶上的美人再美,也不及自己妻 子,望了他一眼,不禁紅暈雙頰。

無塵道:“四弟妹,皇帝身邊高手很多,這對玉瓶如此貴 重,定然好好看守,怎會給你盜來?你這份膽氣本事,真是 男子漢所不及,老道今日可服你了。”駱冰笑著將她怎樣偷入 巡撫衙門、怎樣抓到一個管事的太監逼問、怎樣用毒藥饅頭 毒死看守的巨□、怎樣裝貓叫騙過守衛的侍衛、怎樣在黑暗 中摸到玉瓶等情說了一遍。群雄聽得出神,對駱冰的神偷妙 朮都大為贊嘆。

陸菲青忽道:“四奶奶,我和你老爺子駱老弟是過命的交 情,我要倚老賣老說几句話,你可別見怪。”駱冰忙道:“陸 老伯請說。”陸菲青道:“你膽大心細,單槍匹馬干出這件事 來,確是令人佩服的了。不過事有輕重緩急,倘若這對玉瓶 跟咱們所圖大事有關,要不然是為了行俠仗義,那么這般冒 險是應該的。現下不過是和四爺一句玩話,就這般孤身犯險, 要是有甚么失閃,不說朋友們大家擔憂,你想四爺是甚么心 情?”這番話駱冰只聽得背上生汗,連聲說“是”。陸菲青又 道:“這晚恰好皇帝給咱們請去了六和塔,眾侍衛六神無主, 只顧尋訪皇帝,是以沒高手在撫衙守衛,要是甚么金鉤鐵掌 白振等都在那邊,你這個險可冒得大啦!”駱冰答應了,掉過 頭來向文泰來伸了伸舌頭。

陳家洛出來給駱冰解圍:“四哥出來之后,四嫂是高興得 有點胡涂啦,以后可千萬別這樣。”駱冰忙道:“不啦,不啦!” 陳家洛道:“好。現下咱們給七哥籌備大禮。喂,七哥, 眼前事情急如星火,山中采購東西又是不便,你神機妙算,足 智多謀,快想條妙計出來。”群雄哄堂大笑。徐天宏想到就要 和意中人完婚,早就心搖神馳,也真胡涂了,大家開他玩笑, 只是笑嘻嘻的說不出話來。

陳家洛笑道:“武諸葛今兒變了傻女婿,那么我來出個主 意吧。女家是周老爺子主婚,那不用說了,男家請三哥主婚, 陸老爺子是大媒。九哥,你趕快騎四嫂的白馬,到于潛城里 采購婚禮物品。孟大哥,你到山下去籌備酒席。咱們的禮就 暫且免了,將來待七嫂生了兒子,大家送個雙份。各位瞧這 樣好不好?”衛春華和孟健雄答應著先去了。趙半山道:“男 方主婚還是要總舵主擔任,待會我來贊禮就是了。”陳家洛謙 遜推讓。眾人都說當然應由首領主婚,陳家洛也就答應了。

到得傍晚,孟健雄回報說酒席已經備好,只是粗陋些,眾 人都說不妨。又過半個時辰,衛春華也回來了,各物采購齊 備,新娘的鳳冠霞帔也從采禮店買了來。

駱冰接過新娘衣物,要進去給周綺打扮,見連胭脂宮粉 也都買備,笑道:“九哥,你真想得周到,不知哪一位姑娘有 福氣,將來做你的新娘子?”衛春華笑道:“四嫂,你莫開玩 笑,咱們今晚想個新鮮花樣鬧鬧新郎新娘。”駱冰拍手笑道: “好啊,你有甚么主意?”

蔣四根等聽得他們商量要鬧新房,都圍攏來七張八嘴的 出主意。衛春華道:“四嫂,你把皇帝身邊的玉瓶盜來,大家 確是服了你。不過剛才陸老前輩也說,要是大內的高手都在 那邊,只怕也沒這么容易得手。”駱冰笑道:“偷盜是斗智不 斗力的玩意,我雖打不過人家,也未必就盜不出來。”衛春華 道:“照啊!咱們七哥是最精明不過了,要是今晚你能偷到他 一件東西,那我就真服了你。”駱冰笑說:“偷他甚么啦?”衛 春華笑道:“你等新郎新娘安睡之后,把他們的衣服都偷出來, 教他們明朝起不得身。”章進等都轟然叫好。趙半山過來笑問: “這么高興,笑甚么了?”蔣四根把他推開,道:“這里沒三哥 你的事。”大家怕趙半山老成厚道,偷偷去告訴徐天宏,不許 他聽。

趙半山走開之后,楊成協道:“咱們對付皇帝,也是這法 子,教他沒了衣衫,起不得身。四嫂,這件事難得很,我瞧 你不成。”駱冰皺起眉頭不答,心想:“這件事的確不好辦。玩 笑又開得太大,對不起綺妹妹。”但聽楊成協一激,好勝之心 油然而生,說道:“要是我偷到了怎么辦?”衛春華道:“這里 八哥、十弟、十二弟、十三弟連我一共五人,我們打一副純 金的馬具給你那匹白馬,式樣包你稱心滿意。”駱冰道:“好。 就是這樣辦。要是我偷不到,我繡五個荷包,你們每人一個。” 楊成協和衛春華齊道:“好,一言為定。”蔣四根笑道:“這荷 包可不能馬馬虎虎,偷工減料。”駱冰笑道:“咦,四嫂會欺 你嗎?你們可不許去對七哥七嫂說。”楊成協等齊道:“那當 然,我們寧可輸給你,好瞧熱鬧。”六人商量已定,分頭去幫 辦喜事。駱冰這個賭是打下了,可是真不知如何偷法,對付 周綺倒好辦,徐天宏卻智謀百出,說到用計,不是他的敵手, 只好隨機應變,走著瞧了。

一會大廳上點起明晃晃的彩繪花燭,徐天宏長袍馬褂,站 在左首。駱冰把周綺扶了出來。趙半山高聲贊禮,夫婦倆先 拜天地,再拜紅花老祖的神位,然后雙雙向周仲英夫婦和陳 家洛行禮。周仲英和周大奶奶還了半禮。陳家洛不受大禮,也 跪下去還禮。周仲英在旁邊連聲謙讓。新夫婦又謝大媒陸菲 青。

新夫婦交拜畢,依次和無塵、趙半山、文泰來、常氏雙 俠等見禮。心硯把余魚同扶出來坐在椅上。他臉上蒙了塊青 布,露出兩個眼珠,也和新夫婦見禮。大廳中喜氣洋溢。余 魚同取出金笛,吹了一套《鳳求凰》。群雄見他心情好轉,更 是高興。

開上酒席之后,眾人轟飲起來,無塵執了酒壺叫道:“今 晚哪一個不喝醉,就不許睡……”語聲未畢,突然手一揚,一 把酒壺向庭中的桂花樹上擲去。

酒壺剛擲出,衛春華和章進已躍到庭中。兩人飲酒之際 未帶兵刃,空手縱到桂花樹下。那酒壺并未擊中誰人,掉了 下來,衛春華伸手接住。章進躍上牆頭,四下一望,并無人 影,回來報知陳家洛,請問要不要出去搜索。陳家洛笑道: “今兒是七哥大喜的日子,別讓鼠輩敗壞了興意。咱們還是喝 酒。”輕聲吩咐心硯:“帶几名頭目四下查看,莫讓歹人混進 來放火。”心硯答應著去了。群雄見他毫不在乎,又興高采烈 斗起酒來。

陳家洛低聲對無塵道:“道長,我也見到樹上人影一晃, 瞧這家伙的身手,不是甚么高明之輩。”無塵道:“不錯,讓 他去吧。”陳家洛站起身來,朗聲笑道:“道長在六和塔上大 展神威。叫天山雙鷹不敢小覷了咱們。來,大家同敬一杯。” 群雄都站起來與無塵把盞。無塵笑道:“天山雙鷹果然名不虛 傳。陳正德那老兒要是年輕二十歲,老道一定不是他對手。” 趙半山笑道:“那時他身手雖然矯健,功夫又沒這么純了。” 那邊席上章進和石雙英呼五喝六的猜拳,越來越大聲。楊 成協、蔣四報兩人聯盟和常氏雙俠斗酒,四人各已喝了七八 碗黃酒。文泰來和余魚同身上有傷,不能喝酒吃油膩,坐在 席上飲茶相陪。大家不住逗余魚同說笑解悶。

吃了几個菜,新夫婦出來敬酒。周仲英夫婦老懷彌歡,咧 開了嘴笑得合不攏來。周綺素來貪杯,這天周大奶奶卻囑咐 她一口也不得沾唇。她出來敬酒,大家不住勸飲。她很想放 懷大喝,但想起媽媽的話,無奈只得推辭,心頭氣悶,不悅 之情不覺見于顏色。

衛春華笑道:“啊喲,新娘子在生新郎的氣啦。七哥,快 跪快跪。”蔣四根道:“七哥,你就委屈一下,跪一跪吧,新 郎跪了,頭胎就生兒子……”周綺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來,說 道:“你又沒兒子,怎么知道?真是胡說八道!”眾人見周綺 天真爛漫,無不感到有趣。周大奶奶笑著盡搖頭,連聲嘆道: “這寶貝姑娘,哪里像新媳婦兒。”

駱冰輕輕對衛春華道:“你們多灌七哥喝些酒,幫我一個 忙。”衛春華點點頭,和蔣四根一使眼色,兩人站起來敬新郎 的酒。徐天宏見他們鬼鬼祟祟,知道不懷好意,今天做新郎 喝酒是推不掉的,酒到杯干,十分豪爽,喝了十多杯,忽然 搖搖晃晃,伏在桌上。周大奶奶愛惜女婿,連說:“他醉啦, 醉啦。”叫安健剛扶他到內房休息。楊成協等見徐天宏喝醉, 對駱冰道:“這次你多半贏了。”

駱冰一笑,拿了一把茶壺,把茶倒出,裝滿了酒,到新 房去看周綺。周綺見她進來,很是高興,笑道:“冰姊姊快來, 我正悶得慌。”駱冰道:“你口渴嗎?我給你拿了茶來。”周綺 道:“我煩得很,不想喝。”駱冰把茶湊到她鼻邊,道:“這茶 香得很呢。”周綺一聞,酒香扑鼻,不由得大喜,忙雙手捧過, 咕嚕嚕的一口氣喝了半壺,停了一停,道:“冰姊姊,你待我 真好。”

駱冰本想捉弄她,見她毫無機心,倒有點不忍,但轉念 一想,鬧房是圖個吉利,再惡作劇也不相干,便笑道:“綺妹 妹,我想跟你說一件事。本來嘛,這是不能說的,不過咱們 姊妹這么要好,我就是有甚么對你不起,做得過了份,你也 不能怪我,是不是?”周綺道:“當然啦,你快說。”駱冰道: “你媽有沒有教你,待會要你先脫衣裳?”周綺滿臉通紅,道: “甚么呀,我媽沒說。”駱冰一臉鄭重其事的神色,道:“我猜 她也不知道。是這樣的,男女結親之后,不是東風壓倒西風, 便是西風壓倒東風,總有一個要給另一個欺侮。”周綺道: “哼,我不想欺侮他,他也別想欺侮我。”駱冰道:“是啊,不 過男人家總是強凶霸道的,有時他們不知好歹起來,你真拿 他們沒法子。尤其是七哥,他這般精明能干,綺妹妹,你是 老實人,可得留點兒神。”

這句話正說到了周綺心窩中,她雖對丈夫早已情深一往, 然想到他刁鑽古怪,詭計多端,卻也真是頭痛,心下對這事 早有些著慌,但在駱冰面前也不肯示弱,說道:“要是他對我 不起,我也不怕,咱們拿刀子算帳。”駱冰笑道:“綺妹妹又 來啦,夫妻總要和美要好,才是道理,怎能動刀動槍的,不 怕別人笑話么?再說,七哥對你這么好,你又怎能忍心提刀 子砍他?”周綺噗哧一笑,無言可答。

駱冰道:“文四爺功夫比我強得多啦,要是講打,我十個 也不是他對手,可是我們從來不吵架,他一直很聽我的話。” 周綺道:“是啊,好姊姊……”說到這里停住了口。駱冰笑道: “你想問我有甚么法兒,是不是?”周綺紅著臉點了點頭。

駱冰正色道:“本來這是不能說的,既然你一定要問,我 就告訴你,你可千萬別跟七哥說,明兒你也不能埋怨我。”周 綺怔怔的點頭。駱冰道:“待會你們同房,你先脫了衣服,等 七哥也脫了衣服,你就先吹熄燈,把兩人衣服都放在這桌上。” 她指了指窗前的桌子,又道:“你把他的衣服放在下面,你的 衣服壓在他的衣服之上,那么以后一生一世,他都聽你的話, 不敢欺侮你了。”

周綺將信將疑,問道:“真的么?”駱冰道:“怎么不真? 你媽媽怕你爸爸不是?定是她不知這法兒,否則怎會不教你?” 周綺心想媽媽果然有點怕爸爸,不由得點頭。

駱冰道:“放衣服時,可千萬別讓他起疑,要是給他知道 了,他半夜里悄悄起身,把衣服上下一掉換,那你就糟啦!” 周綺聽了這番話,雖然害羞,但想到終身禍福之所系,也就 答應照做,心中打定了主意:“但教他不欺侮我便成,我總是 好好對他。他從小沒爹沒娘,我決不會再虧待他。”駱冰為了 使她堅信,又教了她許多做人媳婦的道理,那些可全是真話 了。周綺紅著臉聽了,很感激她的指點。

正說得起勁,忽然門外人影一晃,跟著聽到徐天宏呼喝。 周綺首先站起,搶到門外,只見徐天宏一身長袍馬褂,手中 拿了單刀鐵拐,從牆上躍下。周綺忙問:“怎么,有賊嗎?”徐 天宏道:“我見牆上有人窺探,追出去時賊子已逃得沒影蹤 了。”周綺打開衣箱,從衣衫底下把單刀翻了出來。原來周大 奶奶要女兒把凶器拿出新房,周綺執意不肯,終于把刀藏在 箱中。她拿了刀,叫道:“到外面搜去!”駱冰笑道:“新娘子, 算了吧。你給我安安靜靜的,這許多叔伯兄弟們都在這兒,還 怕小賊偷了你的嫁妝嗎?”周綺一笑回到房。

駱冰笑著指住徐天宏道:“好哇,你裝醉!我先去捉賊, 回頭瞧罰不罰你。你給我看住新娘子,不許她動刀動槍的。” 一邊說一邊把他手中兵刃接了過去。徐天宏笑嘻嘻的回入新 房,聽得屋頂屋旁都有人奔躍之聲,群雄都已聞聲出來搜敵, 尋思:“咱們和皇帝定了盟,按理不會是朝廷派人前來窺探, 難道皇帝一回去馬上就背盟?瞧那牆頭之人身手,不似武功 如何了得,多半是過路的黑道朋友見到這里做喜事,想來拾 點好處。”

正自琢磨,駱冰、衛春華、楊成協、章進、蔣四根等走 了進來,手中拿著酒壺酒杯,紛紛叫嚷:“新郎裝假醉騙人, 怎么罰?”徐天宏無話可說,只得和每人對喝了三杯。眾人存 心要看好戲,仍是不依。徐天宏笑道:“毛賊沒抓到,大家少 喝兩杯吧。別陰溝里翻船,教人偷了東西去。”楊成協哈哈大 笑道:“你盡管喝,眾兄弟今晚輪班給你守夜。”

正吵鬧間,周仲英走進房,見新女婿醉得立足不定,說 話也不清楚了,忙過來打圓場,和每人干了一杯酒。大家見 新郎是真的醉了,和周綺說些笑話,都退出房去。

周綺見眾人散盡,房中只剩下自己和丈夫兩人,不由得 心中突突亂跳,偷眼看徐天宏時,見他和衣歪在床上,已在 打鼾,輕輕站起,閂上房門,紅燭下看著夫婿,見他臉上紅 扑扑地,睡得正香,輕聲叫道:“喂,你睡著了嗎?”徐天宏 不應。周綺嘆道:“那你真是睡著了。”四下一望,確無旁人, 又側耳傾聽,聲息早靜,料想歹人已遠遠逃走了。這才脫去 外衣,走到床前推了推夫婿。他翻個身,滾到了里床。周綺 把他鞋子和長袍馬褂除下,再想解他里衣,忽然害羞,心想: “有了袍褂,也就夠了吧?我又不想當真壓倒了他。”于是依 著駱冰的教導,把他袍褂放在窗邊桌上,再把自己衣服壓在 上面,回到床邊,抖開棉被蓋在徐天宏身上,自己縮在外床, 將另一條被子緊緊裹住身子,一動也不敢動。

過了良久,徐天宏翻了個身,周綺嚇了一跳,盡力往外 床一縮,正在此時,紅燭上燈火畢卜一聲,爆了開來。周綺 怕丈夫醒來見到衣服的布置,想起來吹熄蠟燭,哪知脫了衣 服之后睡在男人身旁,心中說不出的害怕,無論如何不敢起 來。她暗暗咒罵自己無用,急出了一身大汗。正自惶急,靈 機一動,在內衣上撕下兩塊布來,在口中含濕了,團成兩個 丸子,施展打鐵蓮子手法,扑扑兩聲,把一對花燭打滅了。

徐天宏睡得極沉,他酒量本來平平,這次給硬勸著喝到 了十二分,直睡得人事不知。他翻一次身,周綺總是一驚,擁 著棉被不敢動彈。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忽聽得窗外老鼠吱 吱吱的叫個不停,又過片刻,一只貓妙嗚妙嗚的叫了起來。蓬 的一聲,窗子推開,一只貓跳了進來,在房里打了個轉,跑 不出去,跳上床來。就在周綺腳邊睡了。周綺見再無聲息,床 上多了一只貓相伴,反覺安心,迷迷糊糊合上了眼,卻始終 不敢睡熟。

挨到三更時分,忽然窗外格的一響,周綺忙凝神細聽,窗 外似有人輕輕呼吸,心想這是弟兄們開玩笑,來偷窺新房韻 事,正想喝問,猛想起這可叫喊不得,只覺臉上一陣發燒,忙 把已經張開的嘴閉上了。

忽聽得心硯在外喝問:“甚么人?不許動!”接著是數下 刀劍交并,又聽得常氏兄弟的聲音:“龜兒子好大膽!”一個 生疏的聲音“啊喲”一叫,顯是在交手中吃了虧。

周綺霍地跳起,搶了單刀,往桌上去摸衣服時,只叫得 一聲苦,衣衫已然不知去向。這時再也顧不得害羞,一把將 徐天宏拉起,連叫:“快醒來,快……快出去拿賊。小賊把咱 們衣服……衣服都偷去啦。”徐天宏一驚之下,登時清醒,只 覺得一只溫軟的手拉著自己,黑暗中香澤微聞,中人欲醉,才 想起這是他洞房花燭之夕。

他心中一蕩,但敵人當前,隨即寧定,把妻子往身后一 拉,自己擋在她身前,拖過手旁一張椅子,預備迎敵,只聽 得屋頂和四周都有人輕輕拍掌,低聲道:“弟兄們四下守住了, 毛賊別想逃走。”周綺道:“你怎知道?”徐天宏道:“這些掌 聲是我們會中招呼傳訊的記號,四方八面都看住了,咱們不 必出去吧。”放下椅子,轉身摟住周綺,柔聲說道:“妹子,我 喝多了酒,只顧自己睡覺,真是荒唐……”當□一聲,周綺 手中單刀掉在地下。

兩人摟住了坐在床沿,周綺把頭鑽在丈夫懷里,一聲不 響。過了一會,聽得無塵罵道:“這毛賊手腳好快,躲到哪里 去了?”窗外一陣火光耀眼,想是群雄點了火把在查看。徐天 宏道:“你睡吧,我出去瞧瞧。”周綺道:“我也去。”徐天宏 道:“好吧,先穿衣服。”周綺開了箱子,取出兩套衣服來穿 上。

徐天宏拔閂出門,只見自己的長袍馬褂和周綺的外衣折 得整整齊齊的放在門口,剛呆得一呆,周綺已叫了起來:“這 毛賊真怪,怎么又把衣服送了回來?”徐天宏一時也琢磨不透, 問道:“咱們的衣服本來放在哪里的?”周綺含糊回答:“好像 是床邊吧,我記不清楚啦。”這時駱冰和衛春華手執火把奔近, 衛春華笑吟吟道:“毛賊把新郎新娘也吵醒啦,”駱冰假裝一 驚,道:“唷,怎么這里一堆衣服?”衛春華嗤的一聲笑了出 來。徐天宏一看兩人神色,就知是他們搗鬼,當下不動聲色, 笑道:“我酒喝多啦,連衣服給小賊偷去也不知道。”駱冰笑 道:“只怕酒不醉人人自醉呢。”徐天宏一笑,不言語了。

原來駱冰挨到半夜,估量周綺已經睡熟,輕輕打開新房 窗戶,怕撬窗時有聲,嘴里不斷裝老鼠叫,隨即推窗將一只 貓丟了進去,乘窗子一開一閉之間,順手把桌上兩人的衣服 抓了出來。楊成協等坐在房中等候消息,見她把衣服拿到,大 為佩服,問她使的是甚么妙法,駱冰微笑不答。眾人談笑一 會,正要分頭去睡,忽然心硯叫了起來,發現了敵人。駱冰 心想衣服已經偷到,正好乘此機會歸還,免得明晨周綺發窘, 奔到新房窗邊,聽得房內話聲,知兩人已醒,便將衣服放在 門口。

這時陳家洛和周仲英一干人都走了過來。陳家洛道:“宅 子四周都圍住了,不怕他飛上天去,咱們一間間房搜吧。”群 雄逐一搜去,竟然不見影蹤。無塵十分惱怒,連聲大罵。 徐天宏忽然驚叫:“咱們快去瞧十四弟。”衛春華笑道: “總舵主早已請陸老前輩守護十四弟,請趙三哥守護文四哥, 怕他們身上有傷,受了暗算。要是沒人守著四哥,四嫂還有 心情來跟你們開玩笑么?”徐天宏道:“是。不過咱們還是去 看一看吧,只怕這賊不是沖著四哥,便是沖著十四弟而來。” 陳家洛道:“七哥說得有理。”

群雄先到文泰來房中,房中燭光明亮,文泰來和趙半山 正在下象棋,對屋外吵嚷似乎充耳不聞。眾人又到余魚同房 去。陸菲青坐在石階上,仰頭看天上星斗,見群雄過來,站 起身來,說道:“這里沒甚么動靜。”這一群英雄好漢連皇帝 也捉到了,今晚居然抓不到一個毛賊,都是又氣惱又奇怪。

徐天宏忽見窗孔中一點細微的火星一爆而隱,顯是房中 剛吹熄蠟燭,心頭起疑,說道:“咱們去瞧瞧十四弟吧。”陸 菲青道:“他睡熟了,所以我守在外面。”駱冰道:“咱們快到 別的地方去搜。”徐天宏道:“不,還是先瞧瞧十四弟。”他右 手拿著火把,左手一推,房門應手而開,卻是虛掩著的,見 床上的人一動,似乎翻了個身。

徐天宏用火把去點燃蠟燭,一時竟點不著,移近火把一 看,原來燭芯已被打爛,陷入燭里,顯然燭火是用暗器打滅 的。他吃了一驚,生怕余魚同遭逢不測,快步走到床前,叫 道:“十四弟,你好么?”

余魚同慢慢轉過身來,似是睡夢剛醒,臉上仍是蒙著帕 子,定了定神才道:“啊,是七哥,你今晚新婚,怎么看小弟 來啦?”徐天宏見他沒事,才放了心,拿火把再到燭邊看時, 只見一枚短箭釘在窗格上,箭頭還染有燭油煙煤。他認得這 箭是余魚同的金笛所發,更是大感不解:他為甚么見到大伙 過來就趕緊弄熄燭火?又是這般緊急,來不及起身吹熄,迫 得要用暗器?

這時陳家洛等都已進房。余魚同道:“啊喲,各位哥哥都 來啦,我沒事,請放心。”徐天宏伸手要拔窗格上短箭,陳家 洛在他背后輕輕一拉,徐天宏會意,當即縮手。這時群雄都 已看出余魚同床上的被蓋隆起,除他之外里面還藏著一人。陳 家洛道:“那么你好好休息吧。”率領群雄出房,對陸菲青道: “陸老前輩還是請你辛苦一下,照護余兄弟,咱們出去搜查。” 陸菲青答應了,等群雄走開,又坐在階石上。

眾人跟著陳家洛到他房里。陳家洛道:“把卡子都撤回來 吧!”心硯傳令出去,在屋外把守的常氏雙俠、章進、石雙英、 蔣四根都走進房來。

陳家洛坐在床上,群雄或坐或站,圍在四周,大家都感 局面頗為尷尬,可是誰也不說話。無塵終于忍耐不住,說道: “那毛賊明明躲在十四弟被窩里,那究竟是甚么人?十四弟干 么要庇護他?”這一說開頭,大家七張八嘴的議論起來。有的 說余魚同近來行為古怪,教人捉摸不透,有的說他為何躲在 李可秀府里,混了這么多時候。常氏雙俠又提到他救獲李可 秀的事。說了一會,章進叫道:“大伙兒去問個清楚。我不是 疑心十四弟對大家不起,他當然是血性男子。不過既是異姓 骨肉,生死之交,何事不能實說,干么要瞞咱們?”群雄齊聲 說是。

徐天宏道:“十四弟或者有甚么難言之隱,當面問他怕不 肯說,要心硯假意送點心,去察看一下怎樣?”蔣四根道: “七哥這法子不錯。”周仲英嘴唇動了一下想說話,但又忍住, 眼望陳家洛,瞧他是甚么主張。

陳家洛道:“闖進來的那人躲在十四弟房里,那是大家都 瞧見的了。十四弟和大伙兒一起同生共死,這次又拚了性命 相救四哥,咱們對他決無半點疑心,他既這么干,總有他的 道理。我剛才請陸老前輩在房外照顧,只是防那人傷害于他。 只要他平安無事,我想其余的事不必查究,別傷了大伙兒的 義氣。”周仲英叫道:“陳總舵主的話對極。”陳家洛道:“將 來他要是肯說,自然會說,否則大家也不必提起。少年人逞 強好勝,或者有甚么風流韻事,有時也是免不了的,只要他 不犯會規,十二哥自然不會找他算帳。大家請安睡吧。明天 要上路呢。”

這番話群雄聽了都十分心服。徐天宏暗暗慚愧,心想: “講到胸襟氣度,總舵主可比我高得多了。”

駱冰笑道:“春宵一刻值千金,你們新婚夫婦還在這里干 么呀?”眾人都大笑起來。這一笑之下,大宅子中又是一片喜 氣洋洋。

余魚同待群雄一走,急忙下床,站在桌旁,等眾人腳步 消失,亮火折子點了蠟燭,低聲道:“你來干么?”

床上那人揭開棉被,跳下床來,坐在床沿之上,低頭不 語,胸口起伏,淚珠瑩然,正是李可秀的女兒、陸菲青的女 徒弟李沅芷。只見她一身黑衣,更襯得肌膚勝雪,一雙手白 玉一般,放在膝蓋上,一言不發,眼淚一滴一滴落在手背。 那日提督府一戰,余魚同隨紅花會群雄飄然而去,李沅 芷傷心欲絕,整天騎了馬在杭州城里城外亂闖。李可秀明白 女兒心事,也不加管束,讓她自行散心。這天黎明,她在西 城馳馬,剛巧遇到駱冰從巡撫衙門盜了玉瓶回去。她曾和駱 冰數次會面,知她是紅花會中人物,于是遠遠跟隨,直到天 目山來。只是她萬萬料想不到,自己魂牽夢縈的那個心上人, 竟然就是對這個美貌少婦夢縈魂牽。李沅芷十分機伶,駱冰 又心情暢快,絲毫沒有提防,居然沒發覺后面有人跟蹤。

當晚李沅芷蹤跡數次被群雄發現,均得僥幸躲過。她只 想找到余魚同,向他剖白心事,卻闖到了徐天宏和周綺的新 房之外。心硯一叫嚷,群雄四下攔截,李沅芷左肩終于吃了 常赫志一掌。她忍痛在暗中一躲,聲東擊西的丟了几塊石子, 直闖到后院來,在底中劈面遇到陸菲青,被他一把拉住。李 沅芷驚叫:“師父。”陸菲青怒道:“你來干甚么?”李沅芷道: “我找余師哥有話說。”陸菲青嘆氣搖頭,心中不忍,向左邊 的廂房一指。李沅芷拍門,叫了几聲:“余師哥。”

當眾人四下巡查之時,余魚同已然醒來,手持金笛,斜 倚床邊,以防敵人襲擊,忽然聽得李沅芷的聲音,大吃一驚, 忙拔開門閂,李沅芷沖了進去。他想:黑暗之中,孤男寡女 同處一室甚是不妥,便亮火折點燃蠟燭,剛想詢問,群雄已 查問過來。此情此景,原本無私,卻成有弊,實在好不尷尬, 只得先行遮掩再說,以免她從此難以做人。他身上有傷,行 動不便,便用笛中短箭打滅燭火。兩人屏息不動。待聽得徐 天宏拍門,李沅芷低聲道:“余師哥救我。”余魚同無法可想, 只得讓她躲入了被窩。

若非陳家洛一力回護,這被子一揭,當真不堪設想。好 容易脫險,但見她淚眼盈盈,深情款款,余魚同心腸登時軟 了,嘆了口氣,說道:“你對我一片真心,我又不是蠢牛木馬, 那會不知?但你是官家小姐,我卻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怎 敢害了你的終身?”

李沅芷哭道:“你這么突然一走,就算了嗎?”余魚同道: “我也知對你不起。但我是苦命之人,心如槁木死灰……你, 你還是回去吧。”李沅芷道:“你為了救朋友,跟我爹爹作對, 我并不怪你,你是為了義氣。”沉吟了一下又道:“似你這般 文武雙全,干么不好好做事,圖個功名富貴?偏要在江湖上 □混,這多么沒出息,只要你向好,我爹爹……”余魚同怒 道:“我們紅花會行俠仗義,個個是鐵錚錚的漢子,怎能做滿 洲人的走狗?”

李沅芷知道說錯了話,漲紅了臉,過了一會道:“人各有 志,我也不敢勉強。只要你愛這樣,我也會覺得好的。我答 應聽你的話,以后決不再去幫爹爹,我想我師父也會喜歡。” 最后兩句話說得聲音響了些,多半窗外的陸菲青也聽見了。余 魚同坐在桌邊,只是不語。李沅芷低聲道:“你說我官家小姐 不好,那我就不做官家小姐。你說你紅花會好,那我也…… 我也跟著你做……做江湖上的亡命之徒……”這几句話用了 極大的氣力才說出口,說到最后,又羞又急,竟哭了出來。 余魚同柔聲道:“我當初身受重傷,若非得你相救,千山 萬水的送到杭州你府上調養,這條性命早就沒啦,按理說,那 是粉身碎骨也報答不了。只是……唉,你的恩德,只好來生 圖報了。”

李沅芷霍地站起,說道:“你是不是另有美貌賢慧的心上 人,以致這樣把我瞧得一錢不值?”在余魚同,那確是“除卻 巫山不是云”,他始終對駱冰一往情深。李沅芷人品相貌并不 在駱冰之下,但情有獨鐘,卻是無可奈何,聽她如此相詢,不 知怎生回答才是。

李沅芷道:“你對她這樣傾心,那她定是勝我十倍了,帶 我去見見成不成?”余魚同給她纏得無法可施,忽然拉下臉上 蒙著的手帕,說道:“我已變成這么一個丑八怪,你瞧個清楚 吧!”李沅芷驀地見到他臉上凹凹凸凸,盡是焦黃的瘡疤,燭 光映照下可怖異常,不由得嚇了一跳,倒退兩步,低低驚呼 一聲。

余魚同憤然道:“我是不祥之人。我心地不好,對人不住, 做了壞事,又是生來命苦……現今你好走了吧!”李沅芷驟然 見到他這副模樣,心驚膽戰,不知如何是好。余魚同哈哈大 笑,說道:“我這副丑怪樣子,你見一眼也受不了。李小姐, 你后悔今晚到這里來了吧?哈哈,哈哈!”他邊說邊笑,狀若 瘋狂。李沅芷更是害怕,大叫一聲,掩面奔出房去。余魚同 笑了一會,自悲身世,伏在桌上痛哭起來。

陸菲青坐在房外階石之上,雖然不明詳情,也已料到了 七八成,心知這時對余魚同勸慰開導都無用處,心想:“沅芷 夜來之事,雖然有關女孩子的名節,但如不說明謝罪,可對 不起紅花會眾位朋友。”于是走到陳家洛房來。

陳家洛剛睡下。心硯聽得陸菲青叫門,忙開房門,陳家 洛起床披衣相迎。陸菲青道:“總舵主,我向你請罪來啦!”陳 家洛驚道:“甚么?十四弟怎么樣?”只道余魚同遭遇凶險。陸 菲青道:“不是,他很好。你道今晚來搗亂的是誰?”陳家洛 道:“不知。”陸菲青道:“那是我的小徒。我管教無方,縱得 她任性胡為。今日是七爺大喜的日子,無禮打擾,驚動各位, 實在是萬分抱憾。”陳家洛默然不語。陸菲青道:“小徒已經 走了,日后我定要找到她,向各位賠罪。現今我先行謝過。” 說著站起來深深一揖。

陳家洛忙站起還禮,隔了一會,說道:“令徒武功得自前 輩真傳,身手確是不凡。”陸菲青只道陳家洛是指她今晚闖庄 而言,哪知他兩人曾在西湖交過手,說道:“這孩子少不更事, 到處惹禍,得罪朋友,我有時真后悔收了這個不成器的徒兒。” 陳家洛道:“前輩太客氣了。令徒曾到過回部吧?”陸菲青道: “她從小在西北一帶。”陳家洛道:“嗯,我見他和那位回人姑 娘好似交情不錯。”霍青桐和陳家洛離別之時,曾說過一句話: “那人是怎樣的人,你可去問她師父。”陳家洛几次想問陸菲 青,總覺太著痕跡,始終忍著不問,此刻陸菲青自己過來談 起,這才輕描淡寫、似乎漠不關心的問了几句,其實心中已 在怦怦暗跳,手心潛出汗水。

陸菲青道:“那是為了搶可蘭經的事,才和她結識的。起 初有過一點誤會,霍青桐姑娘還和小徒交過兩次手,后來我 出來說明跟天山雙鷹的交情,兩人才結成朋友。年輕人一見 如故,倒著實親熱得很呢。”說罷捻須微笑。陳家洛聽著卻滿 不是味兒。

陸菲青只道他早知李沅芷是女子,始終沒提她女扮男裝 的事。陳家洛心中不快,臉上雖然沒顯出來,但語言之間不 免稍露冷淡。陸菲青只道他心惱李沅芷無禮闖庄,紅花會這 許多英雄人物,居然沒能扣住一個初出道的少女,未免很失 面子,心下甚是歉然,哪猜得到他另有心事,當下又道歉几 句,正要告退,忽然門外心硯叫道:“少爺,十四爺來啦!”

門帘一掀,一名庄丁扶著余魚同進來,他見陸菲青也在 這里,不覺一愕。庄丁退了出去。陳家洛道:“你有事對我說, 我過來不是一樣?你身上有傷,別多走動。”余魚同道:“總 舵主,剛才有個人躲在我房里,你一定看出來了。你當時故 作不知,給我面子,做兄弟的很感激你的好意。你雖然不問, 我可不能不說。”陳家洛道:“咱們情同骨肉,還有甚么信不 過的。”余魚同道:“這人全是沖著小弟一人而來,和大伙決 無干系。只因這事說來和人名節有關……”陳家洛道:“既然 如此,那不必說了。好啦,這事以后咱們誰也別提,你回去 休息。心硯,扶十四爺回去。”余魚同以為陸菲青已將此事說 過,陳家洛怕他不好意思,是以不愿再提,于是致謝回房,陸 菲青也即作別。

次晨群雄齊下山來。各人互道珍重,分頭進發。

陳家洛和周仲英一路本是同往西北,但周仲英說,他當 年在嵩山少林寺學藝之時,便曾聽師父及師伯叔們說起,南 方莆田少林下院的武功與嵩山少林一脈相傳,但數百年來莆 田少林寺出了几位了不起的人物,于少林派武功頗有發揚,乘 著此番南來,意欲就近前去探訪,盼有機緣切磋求教。陳家 洛道:“南少林門人弟子遍于江南,聲勢浩大,周老前輩于切 磋武功之余,盼多所結納。日后咱們舉事,要是少林寺肯助 一臂之力,實是天下百姓之福。”周仲英道:“謹當奉命。”于 是帶同妻子、徒弟孟健雄、安健剛,啟程向南。

臨別時周大奶奶對周綺再三叮囑,現今做了媳婦,不可 再鬧小性子,爭斗生事。周綺撅起嘴唇道:“要是他欺侮我呢?” 說著嘴唇向徐天宏背心一歪。周大奶奶道:“好好的怎會欺侮 你?”昨晚花燭之夜,李沅芷前來一鬧,駱冰把他們的衣服搬 了個地方,也不知那個法兒還靈不靈,周綺心中很是惦記,但 不好意思再問駱冰,這時見父母遠別,不禁掉下淚來。

周仲英囑咐了女兒几句,對徐天宏道:“你妹子性子直爽, 很不懂事,宏兒你要多多擔待。要是她沖撞于你,可別跟她 一般見識,將來讓我罰她。”周綺急道:“爹爹你也幫他,難 道定會是我不好?”周仲英一笑上馬,向陳家洛和文泰來等抱 拳作別,向南而去。

陳家洛、文泰來、駱冰、徐天宏、周綺、章進、余魚同、 心硯一行八人,向北經孝丰、安吉、溧陽,到了金陵。渡過 長江后,文泰來傷勢已然痊愈,余魚同也已大好。一路往北, 天時漸寒,草木枯黃,已是初冬景象。過開封后,余魚同傷 勢痊可,便棄車乘馬。

這一日出了開封西門,八騎馬放開腳步,沿著大道奔去。 朔風怒號,塵沙扑面。文泰來所乘白馬腳程奇快,一騎馬先 沖了上去,一口氣奔出五十里,來到一處鎮甸,叫飯店殺雞 做飯,先行預備,等眾人到時打尖。他坐在店口,泡了壺茶, 拿著手巾抹臉,忽見東邊店房中人影一晃,有人探頭張望,一 見到他便疾忙縮回。文泰來起了疑心,背轉身喝茶。過了小 半個時辰,陳家洛等也都趕上來了,文泰來悄悄和眾人說知。 徐天宏向東店房一看,只見窗紙舐濕,一顆烏溜溜的眼珠正 向他們注視,見到徐天宏的眼光射來,立即避開。徐天宏低 聲笑道:“那是初出道的雛兒,半點規矩也不懂,一下子就露 出了馬腳。”駱冰笑道:“這樣的人也出來混道兒,看來還在 打咱們的主意呢。”

陳家洛向心硯道:“你過去瞧瞧,要是他手頭不便,就接 濟他一點。”心硯應聲站起,走到那店房門口,高聲吟道: “天下萬水俱同源,紅花綠葉是一家。”這是紅花會招呼同道 的訊號。江湖上各幫會互通聲氣,患難相助,縱然不是紅花 會會友,只要知道訊號,回答一句:“小弟是某某幫某某舵主 屬下,有求紅花會大哥相助。”那么几兩銀子的接濟是一定有 的。心硯見房中寂然無聲,又說了一遍,忽然房門呀的一聲 打開,一個黑衣人走了出來,那人一頂大帽遮住了半邊臉,伸 手遞過一個紙團,道:“給你們十四爺。”心硯接住了,正要 詢問,那人已奔出店門,上馬疾馳而去。

心硯把紙團交給余魚同,道:“十四爺,那人叫我給你的。” 余魚同接過打開,見紙上寫著十六個細字:“情深意真,豈在 丑俊?千山萬水,苦隨君行。”筆致娟秀,認得是李沅芷的字 跡,不料她竟一路跟隨而來,眉頭一皺,把字條交給陳家洛。

陳家洛看了,料想是男女私情之事,不便多問,將字條 還了給他。余魚同道:“這人跟我糾纏不清,現下一定在前路 等待。小弟想在此棄陸乘舟,避開這人,到潼關再和大家會 齊。”章進怒道:“咱們這許多人在這里,又何必怕他?他本 事再好,咱們也斗他一斗。”余魚同道:“不是怕,我是不想 見這個人。”章進道:“那么咱們教訓教訓他,教他不敢跟隨 就是了。這是甚么人?這般不識好歹!”余魚同好生為難,不 便回答。

陳家洛知他有難言之隱,說道:“十四弟既要坐船,那也 好,在船上可以多睡睡,沒騎馬那么勞頓。心硯,你跟著服 侍十四爺。”心硯答應了,他小孩心性,嫌坐船氣悶,雖然公 子之命不敢違抗,不免怏怏。余魚同看出了他的心意,堅稱 傷勢已經痊愈,不必心硯隨伴。于是眾人來到黃河邊上,包 了一艘船,言明直放潼關。陳家洛等送余魚同上船,眼見那 船張帆遠去,才乘馬又行。章進對余魚同吞吞吐吐的神氣很 是不滿,連罵:“酸秀才,不知搞甚么鬼。”駱冰道:“十四弟 燒壞臉后,心情很是不快,作事不免有點異常,咱們就順著 他點兒。”周綺道:“那次咱們在文光鎮上,聽說他和一個姑 娘在一起,后來又不知怎樣的到了杭州。”章進道:“他鬼鬼 祟祟的,多半跟娘兒們有關,否則為甚么怕人家找麻煩?”文 泰來喝道:“十弟你別胡說。”

余魚同坐船行了几日,見李沅芷不再跟來,才放下了心。 這日遇上了逆風,天色已黑,離鎮甸仍遠,水勢湍急,舟子 不敢夜航,只得在荒野間泊了船。余魚同中夜醒來,翻來覆 去的盡睡不著,只見一輪圓月映在大河之上,濁流滾滾而下, 氣象雄偉,逸興忽起,抽出金笛,悠悠揚揚的吹了起來。他 感懷身世,滿腔心事,都在這笛子中發泄出來,忽而激越,忽 而淒楚,正自全神吹奏,忽聽背后有人高聲喝采:“好笛子!” 微微一驚,收笛回頭,月光下只見有三人沿河岸走來。

三人走近,其中一人說道:“我們貪趕路程,錯過了宿頭, 正自煩惱,聽閣下笛聲清亮,禁不住喝采,還請勿怪。”余魚 同聽他說得客氣,忙站了起來,說道:“荒野之間,小弟胡亂 吹奏,聒噪擾耳,有辱清聽。”那人聽他說話文謅謅地,似是 個讀書人,緩緩走近。

余魚同道:“如蒙不棄,請下舟樂小酌一番如何?”那人 道:“最好,最好!”三人走到岸邊,縱身一躍,都輕飄飄的 落在船頭。余魚同心中吃驚,暗忖:“這三人武功不弱,不知 是何等人物,倒要小心在意。”當下假作文弱膽怯,雙手緊緊 握住船邊,只怕船側而落下水去。

只見當先一人驅干魁偉,穿件繭綢面棉袍,似是個鄉紳。 第二人滿腮濃須,整張臉只見黑漆一團。第三人卻穿蒙古裝 束,一件羊羔皮袍翻出半截,身形舉止,顯得剽悍異常。這 三人都背著包裹,帶了兵刃。余魚同知金笛惹眼,在三人上 船之前早就收起。他叫醒舟子,命暖酒做飯,款待來客。舟 子見深夜中忽然來了生人,甚是疑懼,但一路上余魚同使錢 十分豪爽,既是雇主吩咐,也就照辦。

那身材魁梧的人道:“深夜打擾,實在冒昧。”余魚同道: “四海之內,皆兄弟也,何冒昧之有?”那人聽余魚同說話愛 掉文,說道:“請教閣下尊姓大名?”余魚同道:“小弟姓于名 通,金陵人氏,名字雖然叫通,可是實在不通之極,此番應 舉子業,竟爾名落孫山,回鄉愧對父老,說來汗顏無地。”那 人道:“原來是一位秀才相公,失敬了。”余魚同道:“小弟鄉 試不捷,禍不單行,舍下復遭回祿。祝融肆虐,房屋固是片 瓦無存,顏面亦是大毀,難以見人,無可奈何,只得想到甘 肅去投親,擬謀一席西賓,聊作鷦寄。唉,時也命也,生不 逢辰,夫復何言?”這番話只把另外兩人聽得面面相覷,不知 所云。那鄉紳模樣的人卻讀過一點書,說道:“相公也不必灰 心。”

余魚同道:“請教三位尊姓。”那人道:“小弟姓滕。”指 著那黑臉胡子道:“這位姓顧。”指著那蒙古裝束的人道:“這 位姓哈,是蒙古人。”余魚同作揖,連說:“久仰,久仰。萍 水相逢,三生有幸。”那姓滕的見他酸氣沖天,肚里暗笑。余 魚同聽他說話是遼東口音,心想:“這三人不知是敵是友,如 是江湖好漢,倒可結交一番,日后舉事,也可多一臂助。”說 道:“三位深夜趕路,那可危險得緊哪?”姓滕的道:“不知有 甚么危險?”余魚同搖頭晃腦的道:“道路不寧,萑苻遍地,險 之甚矣,險之甚也。”那姓顧的一拉姓滕的袖子,問道:“他 說甚么?”姓滕的道:“他說道上盜賊很多。”姓顧的和姓哈的 一聽,都哈哈大笑。

這時舟子把酒菜拿了出來,那三個客人也不和余魚同客 氣,大吃大喝起來。那姓滕的道:“相公笛子吹得真好,請再 吹一曲行么?”余魚同怕金笛泄露了自己行藏,只是推辭,道: “小弟生性怯場,一見有人,便手足無措。文戰失利,亦緣于 此。”那姓哈的道:“我來吹一段。”從衣底摸出一只鑲銀的羊 角,站直身子,嗚嗚嗚的吹了起來。余魚同聽那角聲悲壯激 昂,宛然是“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大漠風光,心中激賞,暗 暗默記曲調。

三人喝完酒后,起來道謝告辭。余魚同有心結納,說道: “如承不棄,就在舟上委屈一宵,天明再行如何?”那姓滕的 道:“那也好,只是打擾了。”余魚同仍是睡在后艙,那三人 也不脫衣,便在前艙臥下。不一會,余魚同假裝鼾聲大作,凝 神竊聽三人說話。

只聽那姓哈的道:“這秀才雖然酸得討厭,倒不小氣。”姓 顧的道:“算他運氣。”姓哈的道:“明天能到洛陽么?”姓滕 的道:“過了河,找三匹馬,趕一趕也許能行。”姓哈的道: “我就擔心韓大哥不在家,讓咱們白跑一趟。”姓顧的道:“要 是見他不著,咱們就找到紅花會的太湖老巢去,鬧他個天翻 地覆。”姓滕的忙道:“悄聲。”余魚同大吃一驚,心想:“原 來這三人是紅花會的仇人,他們到洛陽去找姓韓的,多半是 找韓文沖了。”

那姓滕的道:“紅花會好手很多,他們老當家雖然死了, 聽說新任的總舵主也是個厲害腳色。這里不比關東,老二你 可別胡來。”姓顧的道:“咱們關東六魔橫行關外,江湖上好 漢提到咱們名頭,哪個不忌憚几分?哪知老三和老五、老六 忽然都不明不白的給紅花會人害死了,這仇要是報不了,咱 們也不用做人啦。”言下極是氣憤。余魚同心想:“原來是關 東六魔中的人物,三魔焦文期是陸師叔殺的,五魔閻世魁、六 魔閻世章死于回人之手,怎么這几筆帳都寫在紅花會頭上?”

原來關東六魔中大魔滕一雷是遼東大豪,家資累萬,開 了不少參場、牧場和金礦。二魔顧金標是著名馬賊。四魔哈 合台本是蒙古牧人,流落關東,也做了盜賊。他們在遼東聽 說焦文期受托找尋一個被紅花會拐去的貴公子。突然失蹤,數 年來音訊全無。最近接到焦文期的師弟韓文沖來信,才知這 結義兄弟已在陝西遇害。三人怒不可遏,當即南下,要找紅 花會報仇。到北京后,得悉閻氏兄弟也給人害了,這事與紅 花會也有干系。三人更是驚怒,趕到洛陽來找韓文沖要問個 清楚,卻與余魚同在黃河中相遇。

那三人談了一會,就睡著了。余魚同卻滿腹心事,直到 天色將明才朦朧入睡,只合眼了一會,忽聽得人聲嘈雜,吆 喝叫嚷之聲,響成一片。他從夢中驚醒,跳起身來,抽金笛 在手,從船艙中望出去,只見河中數百艘大船連檣而來。當 先一艘船上豎著一面大纛,寫著:“定邊大將軍糧運”七個大 字,原來是接濟兆惠的軍糧。大船過去,后面跟著數十艘小 船,都是官兵沿河擄來載運私人物品的。

余魚同那船的舟子見情勢不對,正要趨避,已有六七名 清兵手執刀槍跳上船來,不問情由,就打了舟子一個耳光,命 他駕船跟隨。余魚同知道官兵欺壓百姓已慣,難以理喻,也 就順其自然。哈合台十分惱怒,想出去和清兵拚斗,被滕一 雷一把拉住。

清兵走到后艙,見余魚同秀才打扮,態度稍和,喝問滕 一雷等三人干甚么的。滕一雷道:“咱們上洛陽去探親。”一 名清兵喝道:“都到前艙去,把后艙讓出來。”哈合台怒目相 向,便欲出手。滕一雷叫道:“老四,你怎么啦?”哈合台忍 住怒氣。余魚同便到前艙,低聲道:“秀才遇著兵,有理說不 清。我索性不說,你兵大爺豈能奈何我秀才哉?”

几名清兵搭上跳板,從另一艘小船里接過几個人來。一 名清兵道:“言老爺,這艘船干淨得多,你老人家瞧瞧中不中 意?”那言老爺從后艄跨進艙來,瞧了一眼,道:“就是這里 吧!”大刺刺的坐了下去。余魚同向那言老爺望得一眼,心中 突突亂跳。原來這人便是曾去鐵膽庄捉拿文泰來的言伯乾。他 被余魚同的短箭射瞎了一只眼睛后,才養好傷不久,帶了一 個師弟、兩個徒弟,要到兆惠軍中去效力立功。

言伯乾雖然只剩一目,眼光仍是十分敏銳,一見余魚同 身形,便即起疑,又見他臉上遮布,疑心更盛,假意走到前 艙來,和滕一雷攀談了几句,忽然身子一側,似乎立腳不定, 右手在空中亂抓几下,一把抓住余魚同臉上的布巾,拉了下 來。其時顧金標見他要摔向自己身上,自然而然的伸出左掌, 向他肩頭輕輕捺去。言伯乾猛然一縮,竟沒讓他捺到,這一 來,兩人都知道對方武功不弱,對瞧了一眼。

言伯乾先不理會顧金標,向余魚同臉上一瞧,見他滿臉 瘡疤,難看異常,與射瞎他的那個俊俏小伙子全不相同,說 道:“船晃了晃,沒站穩,對不住啦。”把帕子還給了他。余 魚同接過,蒙在臉上,哈哈一笑,道:“大火燒壞了臉,這副 德性見不得人,沒嚇壞你吧?”

言伯乾聽他口音,心中又是一動,但想到他的相貌,不 再有絲毫疑心,轉身對顧金標道:“老兄原來是江湖同道,請 進來坐吧。”滕一雷等三人也不客氣,先問言伯乾的姓名,聽 說他是辰州言家拳的掌門人,江湖上說來也頗有名望,于是 不加隱瞞,說了自己姓名。言伯乾的師弟名叫彭三春,是湖 南岳陽人。雙方談些關外與三湘的武林軼事,倒也投契。這 一來喧賓奪主,余魚同反給冷落在前艙了。

余魚同見兩路仇人會合,自己孤身一人,實是凶險異常, 他本來心灰意懶,這時大敵當前,敵愾之氣一生,反而打起 了精神,獨自在前艙吟哦從前考秀才時的制藝八股,甚么 “先王之道,聖人之心”,甚么“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 越讀聲音越響,得意非常,一面卻在用心竊聽他們談話。言 伯乾聽了他的背書之聲,只覺有些討厭,更加沒有疑心。吃 晚飯時,余魚同拿酒出來款客。言伯乾溫言和他敷衍了几句。 余魚同只是之乎者也的掉文,四人聽了既然不懂,自是膩煩 之極,都不去理他,自行高談闊論。

言伯乾探問三人進關來有甚么事,滕一雷只說到洛陽訪 友,后來談到南方的武林幫會,哈合台忽然提到了紅花會。言 伯乾倏然變色,連問他們識得紅花會中何人。滕一雷不動聲 色,只推不認識,也不提報仇之事。雙方兜來兜去的試探,都 怕對方與紅花會有甚么淵源。這一來相互有了顧忌,你防我, 我防你,說話就沒先前爽快了。

這天逆風仍勁,整天只駛出二十几里,還沒到孟津,糧 船隊便都停泊了。晚飯過后,滕一雷等三人和余魚同自在前 艙安息。余魚同睡入被窩,不敢脫衣,把金笛藏在被內,二 更時分,忽然隔船傳來兩聲慘厲的叫喊,靜夜聽來,令人毛 骨悚然。接著一個女人聲音大叫:“救命哪,救命!”余魚同 料知鄰船官兵在干傷天害理之事,本應就去救援,但一來官 兵勢大,二來身旁強敵環伺,只要自己身分一露,立時便是 殺身大禍,正要用被頭蒙住耳朵不聽,那女人叫得更慘了: “總爺,你行行好事,饒了我們吧!”又聽得一個孩子哭叫: “媽媽,媽媽!”

余魚同忍耐不住,坐起身來,側耳細聽,聽得又有另一 個女子的哭聲。一名清兵粗聲喝道:“你不肯,老子先殺了你 的兒子。”在女人慘叫與哀告聲中,夾著几名官兵的狂笑,接 著聽得兩個女人嗚嗚嗚的叫不出聲,嘴巴已被人按住。

余魚同氣憤填膺,再也顧不得自己生死安危,走到船舷 邊,聽得哈合台道:“咱們去瞧瞧。”滕一雷道:“老四你莫管 閑事,那姓言的師兄弟很有點門道,倘若他們與紅花會是一 路,咱們可先露了……”余魚同不等他說完話,腳下使勁,已 縱到鄰船后艄。關東三魔見這秀才居然一身輕功,甚是了得, 都吃了一驚,一打手勢,跟了過去。這時言伯乾和彭三春也 已驚醒,見余魚同等先后躍過船去,便各取兵刃,站在船舷 上觀看。

余魚同見后艄無人,在船舷上縮身向艙內張去,只見艙 里蠟燭點得明晃晃地,七八名清兵拉住兩個女子,正要施行 強暴。一個女人跪在艙板上不住哭求,另一個女人死命摟住 一個幼兒,嚇得只是發抖。艙板上有几個男子的尸首,几只 衣箱打開著,到處散滿了衣物銀兩。看情形顯是清兵借運糧 為名,沿河強拉民船,夜中殺死客商,謀財劫色。

余魚同怒火上沖,正要跳進艙去,忽聽得背后哈合台道: “老大,這事我非管不可。”滕一雷道:“不行!”就在這時,一 名清兵從那女人懷中奪過幼兒,狠命在艙板上一摔,擲得腦 漿迸裂。那女人一呆,登時暈了過去。兩名清兵哈哈大笑,將 她按倒在地,撕她衣服。

余魚同心中默祝:“紅花老祖在上,弟子余魚同今日舍命 救人,求你保佑。”他不抽金笛,大喝一聲,空手跳進船艙, 左腳踢出,右手一拳,將按住女子的兩名清兵打翻,跟著揪 住一名清兵頭頸一扭,那兵痛得大叫,他隨手奪過了刀,砍 斷一名清兵右腳。其余清兵紛抽兵刃抵敵,余魚同使刀雖不 熟手,但只斗數合,又砍翻兩名清兵。余下清兵紛向船頭逃 去,只聽扑通、扑通數聲,都被哈合台踢下河去。

余魚同拉起兩個女子,說道:“快上岸逃命。”兩個女子 嚇得呆了,這時鄰船的兵士聽得格斗叫喊之聲,已有人點了 火把,站在船頭喝問。哈合台走進艙來,說道:“好秀才,佩 服佩服。”余魚同挾住一個女子,跳上岸去,接著哈合台也帶 了一個女子上來。顧金標抽出背上的短柄獵虎叉,站在河邊 斷后。滕一雷雙手抓住船舷,喝一聲:“起!”雙臂用力,把 那艘船翻了轉來,船底朝天,死尸雜物,紛紛落水。余魚同 暗驚:“這人好大力氣!”四人乘著清兵亂哄哄查看翻船,在 黑暗中帶了兩個女人走了。

余魚同盡揀樹木茂密之地奔去,見清兵沒有追來,停步 問那女人:“你怎么會落在他們手里?”那女人驚魂未定,跪 在地下不住磕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余魚同道:“眼下你已 脫險,躲在這里別動,等明天兵船開了再出去。”他提高噪音, 向后面三人叫道:“三位大哥,多謝相助,小弟告辭了。”不 等他們回答,轉身就走。

剛跨出三步,只聽得前面黑暗中一人陰惻惻的道:“余十 四爺,且請留步。”余魚同退后一步,那人從黑影中走了出來, 正是死對頭言伯乾,后面還跟著他的師弟彭三春。彭三春雙 手握三節棍往右邊一站,隱然監視,防余魚同逃走。這時滕 一雷等三人也帶了那個女子趕到,見言伯乾忽然出現,頗感 訝異。

余魚同一拱手,說道:“后會有期。”向滕一雷與顧金標 兩人之間竄了過去。彭三春右膝略彎,當□一聲,三節棍出 手,向余魚同下盤橫掃過來。余魚同一個“鯉躍龍門”,跳過 三節棍,左腳在地上一點,躍出尋丈。彭三春一擊不中,三 節棍余勢甚大,將要掃到顧金標腿上,忙向外一抖,向前送 出,三節棍筆直的向余魚同背心點來。余魚同向前一扑,待 三節棍在頭頂掠過,仍不還手,乘隙脫逃,忽然金刃劈風,黑 暗中白光閃動,兩柄單刀迎面砍來,原來是言伯乾的兩個徒 弟宋天保、覃天丞趕到。

余魚同三面受敵,避無可避,右手在左邊衣袖中抽出金 笛,當當兩聲,架開雙刀。彭三春正要上前夾擊,在旁觀看 的哈合台怒道:“喂,三個打一個,算甚么好漢?”彭三春一 怔,哈合台出手奇快,已抓住三節棍尾梢向外一奪。彭三春 疾忙回奪,兩人都沒脫手。

彭三春欺進一步,左手在三節棍中截一搭,右手棍端突 然離手,彎過來打向哈合台左肩,這是他三節棍的救命變招, 叫做“毒蛇擺尾”。哈合台猝不及防,黑暗中只覺棍端砸來, 忙向右避讓,棍端已掃中他肩頭,砰的一聲,甚是疼痛。哈 合台大怒,松手撒棍,一把抓住彭三春腰帶,大叫一聲:“呼!” 將他肥肥一個身軀舉過頭頂,摔在地下。哈合台擅于蒙古人 摔跤之技,這一下把彭三春摔得頭昏腦脹,眼前金星亂冒。 滕一雷見哈合台取勝,叫道:“別惹禍,快走!”言伯乾 叫道:“好哇,關東六魔原來投降了紅花會。”顧金標轉頭怒 道:“你說甚么?”言伯乾道:“你們不投降紅花會,干么要幫 這紅花會的頭目?”滕一雷奇道:“他是紅花會的?”

言伯乾見兩個徒弟被余魚同逼得手忙腳亂,形勢危急,不 暇回答,從長衫底下掏出一對鋼環,嗆□□一抖,左環向余 魚同背心砸去。余魚同金笛回轉,向他“期門穴”點到。兩 人搭上手拆了數招。滕一雷連叫住手,言伯乾只是不聽,想 起傷目之恨,雙環如狂風驟雨般向仇人要害打去。滕一雷從 背上卸下獨腳銅人,縱近身去,向下一壓,只聽得當的一聲 猛響,兩件兵器都被震了開去。余魚同和言伯乾手臂發麻,暗 暗心驚。

滕一雷道:“且莫混戰,聽兄弟一言。”轉頭問余魚同道: “閣下是紅花會的么?”余魚同心想,今日之事,走為上著,也 不回答,突然向黑暗處躍去。宋天保站得最近,挺刀追來,余 魚同回身持笛一吹,颼的一聲,一支短箭釘上了宋天保面頰, 痛得他哇哇大叫。滕一雷和言伯乾隨后追來,黑暗中看不清 楚,又怕余魚同吹箭厲害,不敢十分迫近。滕一雷和言伯乾 對答了几句話,言伯乾說明了余魚同的身分來歷,各人四散 找尋。

余魚同越逃越遠,慢慢挨向河邊,心想:還是混到清兵 糧船上最為太平,明天開船,就不妨事了。他在樹叢中傾聽 追兵聲音,伏在地上慢慢爬行,忽聽前面兩聲女人驚叫,夾 著清兵的怒罵之聲,原來救出來的那兩個女人又給清兵找著 了。

他這時自身難保,顧不得旁人,縮身不動,但叫聲越來 越慘厲,忍不住探頭出去一張,只見一個清兵雙手各拖一個 女人向河岸走去。兩個女人不肯走,大聲哭叫,卻被清兵在 地上橫拖倒曳而去。余魚同心道:“貪生忘義,非丈夫也!”金 笛對准清兵后腦,用力一吹,短箭飛去,沒入腦中,清兵狂 叫一聲,登時斃命。余魚同一箭吹出,隨即向岸上疾奔。

這一箭終于泄露了行藏,他奔出數丈,顧金標斜刺里挺 獵虎叉前來攔住。余魚同展開柔云劍朮,想打倒了他逃命,豈 料數招過后,只覺對方身手迅捷,竟是勁敵。顧金標一面打, 一面連連呼哨。余魚同見遠處黑影掩襲而來,不敢戀戰,以 進為退,和身向前扑去,左手雙指直點敵人胸前要穴。顧金 標虎叉橫胸。余魚同倒退躍開,但彭三春的三節棍已打了過 來。同時滕一雷和言伯乾、覃天丞也均趕到,四面合圍。

滕一雷叫道:“拋下兵器!”余魚同不理,使笛如風,混 戰中挺腳把覃天丞□倒。滕一雷手揮銅人,呼的一聲當頭砸 了下來。余魚同知道他力大異常,不敢擋架,縱身閃過。 滕一雷兵刃笨重,但因膂力奇大,使用之際仍十分靈活, 一砸不中,隨即收勢,“橫掃千軍”,向余魚同腰里揮擊過來。

余魚同一低頭,銅人在頭頂飛過,立時猱身直進,欺到滕一 雷懷里,金笛向他“氣俞穴”點去。滕一雷銅人豎起,欲待 震飛金笛。余魚同忽然拔起,躍過宋天保頭頂,落下時順勢 挺膝蓋在他背心一頂。宋天保站腳不住,向滕一雷的銅人上 撞去。言伯乾斜刺里急抄挽住,罵道:“送死么?”滕一雷贊 了句余魚同:“好俊身手!”這邊彭三春和顧金標又已截住去 路。

哈合台在旁觀戰,見眾人兵刃齊下,眼見余魚同要血濺 當地,心中敬他救援婦孺的俠義心腸,忽地縱入戰圈,叫道: “老大、老二退開。”滕一雷和顧金標齊齊躍出。余魚同力敵 數人,已累得渾身是汗,笛子打出去全然不成章法,滕顧兩 人剛躍開,言伯乾右手鋼環已套住笛端,左手鋼環猛力砸向 笛身,當的一聲,金笛脫手飛出,鋼環順勢又向余魚同太陽 穴砸到。哈合台把余魚同向后一拉,避開這一擊,同時使出 蒙古摔跤之法,右腳一勾,左手在他肩頭一扳,余魚同站立 不穩,跌倒在地,被哈合台按住擒牢。金笛從空中落下,顧 金標伸手接住,插入腰里。

宋天保和覃天丞吃過余魚同的苦頭,奔過來要打。哈合 台道:“且慢!”撕下余魚同長衫衣襟把他反手縛住,拉起來 站定,說道:“朋友,我知你是好漢子,有話好好說,我們決 不難為你。”余魚同哼了一聲,并不言語。

滕一雷道:“朋友,你是紅花會的么?”余魚同道:“我姓 余名魚同,江湖上人稱金笛秀才,在紅花會坐的是第十四把 交椅。”滕一雷點頭道:“這就是了,我也聽到過你的名頭,我 向你打聽几個人。”余魚同道:“你要問焦文期和閻氏兄弟的 下落,我老實告訴你,那不是我們紅花會殺的。”

言伯乾在一旁冷冷的道:“現今你當然不認啦!”余魚同 潑口大罵:“你這瞎眼賊,我又不是跟你說話,你的眼是我射 瞎的,怎么樣?老子怕了你不是好漢。”宋天保大怒,舉刀砍 來。哈合台把擱在余魚同腿邊的右腳一松,余魚同雙足頓得 自由,向左一偏頭,讓過這一刀,右腿飛起,踢在宋天保左 腿“伏兔穴”上。宋天保單刀脫手,登時軟麻在地。覃天承 忙搶過來扶起。

彭三春見師侄丟臉,舉拳扑將過來。哈合台道:“要打架? 我放了他和你一對一打個痛快如何?”彭三春怒道:“我先和 你比划比划也可以。”嗆□□一抖三節棍。哈合台道:“想再 摔一跤么?”

言伯乾忙把彭三春往身后一拉,靜觀滕一雷如何處置。滕 一雷又問余魚同道:“江湖上多說我們三個兄弟是紅花會所 害,冤有頭,債有主,只要你老實說一句,這件事是何人指 使、何人動手,我們自會去找他算帳,你不必畏懼隱瞞。難 道我們還能把紅花會几萬人斬盡殺絕不成?”余魚同道:“今 日落在你們手里,要殺便殺,何必多說。你以為紅花會怕你 們這几個人,那真是在做夢了。”哈合台道:“你是好漢子,我 是很佩服的,我只請問,我們三兄弟到底是誰害的。”余魚同 道:“老實說,這三人是誰殺死的,我知道得清清楚楚,不過 決不是紅花會。”顧金標道:“那么你說出來,我們馬上放你。” 余魚同道:“余某雖是無名小輩,既然身屬紅花會,豈能讓人 威迫?殺死那三人的是誰,本來跟你們說了也不相干,他也 不會怕你們去尋仇。但你們如此逼迫,我偏偏不說。”顧金標 獵虎叉一抖,叉杆上三個鐵環當□□一陣響,喝道:“你說不 說?”

余魚同昂頭也喝:“不說怎樣?你有種就在胸口上給我一 叉。我們紅花會兄弟給我報起仇來,可不會像你這么膿包,到 今天連仇人是誰也不知道。”顧金標氣得只是抖叉,連連咒罵。

哈合台道:“你如認為我這朋友還可交交,那么請你告訴我。” 余魚同見這几人中只有哈合台對他有友善之意,便道:“你們 干么不去問韓文沖?不過他不在洛陽,現下和威震河朔王維 揚一起在杭州。”滕一雷道:“當真?”余魚同喝道:“我几時 說過假話?”

哈合台見他雖然被擒,反而越來越強項,對他更是敬佩, 把滕一雷和顧金標拉在一邊,道:“再逼也無用,放了他吧。” 顧金標道:“咱們放他,江湖上還道關東六魔不敢惹紅花會, 依我說,斃了算啦。”滕一雷道:“斃了也沒好處,咱們就奔 杭州去找韓文沖,把他帶著,在路上慢慢套問,總要問個水 落石出,再殺不遲。”顧金標道:“好,就是這樣。”

滕一雷回來對余魚同道:“我們把你帶到杭州去和韓大哥 對質。要是你說的不錯,我們就放你。”余魚同心想:“這很 好,一路上不遇救援,也總有脫身之策。”于是點頭答允。滕 一雷向言伯乾一舉手,說道:“后會有期。”轉身要走。

言伯乾縱上一步道:“慢來,慢來。這人是咱們一起擒住 的,就這樣便宜的讓你帶走?”哈合台怒道:“你要怎樣?”言 伯乾自忖,己方雖有四人,但對方三人武功高強,自己雖然 還可對付,師弟和徒弟就不行了,用強不得取勝,說道:“他 射瞎了我一只眼,我便剜他兩只眼抵帳,人就讓你們帶走。” 滕一雷和顧金標心想,擒拿余魚同,他確是也有功勞,他 是官府中人,何必得罪了他,而且余魚同沒了眼睛,帶他上 路時反而方便,不怕他逃走,當下并不阻攔。言伯乾右手食 中兩指“雙龍搶珠”,向余魚同雙目截了過來。余魚同退后一 步想避,顧金標執住他身子向前一推,使他動彈不得。

陳家洛等一行沿黃河西上,只見遍地沙礫污泥,盡是大 水過后的遺跡,黃沙之中偶然還見到骷髏白骨,想像當日波 濤自天而降,眾百姓掙扎逃命、終于葬身澤國的慘狀,都不 禁惻然。陳家洛吟道:“安得禹復生,為唐水官伯,手提倚天 劍,重來親指畫!”吟罷心想:“白樂天這几句詩憂國憂民,真 是氣魄非凡。我們紅花會現今提劍只是殺賊,那一日提劍指 畫而治水,才是我們的心愿。”

不一日來到潼關,徐天宏和章進兩人分頭到各處街頭牆 角查看,不見有余魚同留下的記號,知他尚未到達,便在一 家客店中住了下來,等了三日,始終不見他到來。徐天宏和 章進到水陸兩路碼頭查問,都說不見有這么一位秀才相公。到 第四日上,大家一計議,都覺事有蹊蹺,只怕中途出了亂子。 潼關一帶占碼頭的幫會是龍門幫,紅花會和他們素無交 往,生怕余魚同著了他們的道兒,于是徐天宏拿了自己名帖, 去拜訪龍門幫的龍頭大哥上官毅山。

上官毅山聽得徐天宏來訪,知他是紅花會七當家、江湖 上有名的武諸葛,忙迎接出來。徐天宏說明來意。上官毅山 道:“久慕貴會仁義包天,只是貴會一向在江南開山立柜,無 緣結交。要是早知貴會十四當家在黃河中坐船,一定好好接 待。我馬上派人去查問。”當著徐天宏的面,立即派出八名弟 兄出去,叫四人到河中查詢,四人沿黃河兩岸迎接下去,一 見到余十四當家,馬上接待到潼關來。

徐天宏見他著力辦事,十分義氣,不住道謝。上官毅山 留他在家中居住,徐天宏一定不肯。下午上官毅山前來回拜。 陳家洛怕驚動了人,都回避不見,只徐天宏一人接待。

上官毅山當晚大排筵席,給徐天宏接風,遍邀當地武林 豪杰作陪。潼關武林人士識得周仲英的人很多,聽說徐天宏 是名震西北的鐵膽周之婿,更是傾心結納。有些人私下議論, 武諸葛名聞江湖,哪知竟是如此瘦弱矮小,真是人不可以貌 相。眾人見他談吐豪爽,很夠朋友,都生敬仰之心。

次日上午,上官毅山又到客店拜訪,說手下人并未找到 余魚同,但得了一點線索:“據水路上弟兄報知,這几日征西 大軍趕運軍糧,黃河中封船,只怕余十四爺給糧運阻住了。” 徐天宏稍覺放心,道了勞。

到得晚間,上官毅山又親來通知,說陸上弟兄報知,孟 津大街的醉仙樓上,十天前曾有一個相貌怕人的秀才和人打 架,把酒樓打得一塌胡涂。徐天宏驚道:“那就是余十四弟, 后來怎樣?”上官毅山道:“兄弟派去查訪的人還沒回來,這 是他叫人帶來的消息,詳細情形不大清楚。”徐天宏道:“上 官大哥如此盡心,真是感激萬分,兄弟給你引見几位朋友。” 于是到隔壁房里把陳家洛、文泰來、駱冰、章進、周綺都請 過來和他相見。

上官毅山欣喜異常,雙方互道仰慕。陳家洛道:“十四弟 為人精細,決不會使酒鬧事,他既與人打架,定是遇上了仇 家,咱們快去孟津。”文泰來道:“對,立刻就走。” 上官毅山道:“各位來到潼關,兄弟本應稍盡地主之誼, 現今既有急事,兄弟隨伴各位同走一遭。”陳家洛見他重義, 也不客氣推辭。上官毅山帶了兩名副手,眾人乘馬急奔孟津 而去。

文泰來騎了白馬,越眾當先。眾人離孟津還有六十多里, 文泰來已回頭迎上,說道:“我去醉仙樓打聽。酒保說確有這 回事。和十四弟打架的是本地一個大紳士,叫甚么孫大善人, 還有几個衙門里的捕快。”上官毅山奇道:“孫大善人今年已 六十多歲,不會武功,一向對人客客氣氣,怎會和他打架?” 陳家洛道:“后來怎樣?”文泰來道:“后來的事那酒保吞吞吐 吐的說不明白。”陳家洛道:“好,咱們快去。”

眾人催馬前行,到孟津后上官毅山到醉仙樓去找老板。那 老板見是龍門幫的龍頭大哥,忙不迭的擺酒招待,絲毫不敢 隱瞞,但所說也和文泰來打聽到的差不了多少。那老板指著 欄干和板壁上兵刃所砍痕跡,說是那天打斗留下來的。

那日言伯乾要剜余魚同雙目,眼見他手指很將戳到,哈 合台忽地伸手抓住言伯乾后心,猛力一拉,把他拉得退后了 數尺。言伯乾大怒,左拳向后撩出,拍的一聲,擊在哈合台 右腕之上。哈合台吃痛,疾忙放手。兩人各自縱出一步,拉 開架式便要放對。滕一雷搶到兩人之間,銅人一擺,說道: “咱們好朋友莫傷了和氣。”

哈合台對言伯乾道:“你要報仇,等我們的事了結之后, 你再去找他,我們誰也不幫。這時候你要胡來,那可不行。” 滕一雷知道哈合台性情梗直,說過了的話決不輕易變更,雖 然這么辦不甚妥當,但在外人面前,自己兄弟間不能爭辯,免 得給人笑話,當下不作一聲。言伯乾情知用武不能取勝,氣 忿忿的收了雙環,說道:“終有一日我取了他的雙眼給你瞧 瞧。”哈合台道:“那很好,再見啦。”關東三魔押了余魚同便 走。言伯乾給徒弟解開腿上被點穴道,心頭很不服氣,遠遠 跟在后面。

巳牌時分,滕一雷等到了孟津,上酒樓吃飯。那酒樓叫 做“醉仙酒樓”。滕一雷要了酒菜,與余魚同同席而坐。剛吃 了几杯酒,只聽樓梯上腳步響,上來七八名捕快和一個衣飾 考究的老人。那老人叫下不少酒菜,宴請捕快。捕快和酒保 都叫他“孫老爺”,言下很是恭敬,看來這人是當地有面子的 縉紳。

過了一會,又上來四人,哈合台倏然變色,原來言伯乾 師徒竟也跟著到了。余魚同裝作不見,神色自若的飲酒。滕 一雷對哈合台道:“老四,咱們到關內來是給老三報仇,你怎 么反而盡護著仇家,老三他們在九泉之下怕要怪你呢。”哈合 台道:“我怎么護著仇家?我不過見他是條漢子,不許別人胡 亂作賤。倘若查明他真是仇家,我首先就取他性命。”顧金標 道:“這里到杭州路遠著呢,他們……”說著向言伯乾等嘴一 努:“又不死心,陰魂不散,讓他們剜了他眼睛就是,否則路 上必出亂子。”哈合台只是不依,三人吵嚷了起來。

哈合台勢孤,一向又是聽大魔滕一雷指揮慣了的,拗不 過他們,氣忿忿的站起,道:“老大、老二,我先走一步,在 杭州等你們。這個人的事我不管啦!”飯也不吃,大踏步下樓 去了。顧金標伸手拉他,被他一摔手,險險跌了一跤。哈合 台自幼熟習蒙古摔跤之技,隨手一摔,都是勁道十足。

滕一雷道:“老二,莫理他,他是牛脾氣。你看住這個人。” 顧金標拔出匕首,翻轉藏在腕底,低聲對余魚同道:“你要逃 走,我先給你几個透明窟窿。”余魚同置之不理。滕一雷走到 言伯乾桌邊去打招呼、套交情。

余魚同見哈合台一去,知道禍在眉睫,望見言伯乾臉有 喜色,自是滕一雷跟他說了,讓他剜出自己眼珠,一時焦急 無計。這時酒保端上一大碗熱騰騰的黃河鯉魚羹,顧金標喝 了一口,叫道:“老大,魚羹很鮮,快來喝吧。”余魚同伸出 羹匙,也去舀羹,手伸近時突然在碗底一抄,把一碗熱羹劈 面倒在顧金標臉上。

顧金標正在喜嘗魚羹美味,哪知變起俄頃,一碗熱羹突 然飛來,眼上鼻上全是羹湯,痛得哇哇亂叫。余魚同不等他 定神,掀起桌子,碗筷菜肴全倒在他身上。顧金標睜不開眼, 哪能避讓。滕一雷和言伯乾等忙縱過救援。余魚同又掀翻一 張桌子,阻住敵人來路,暗忖此時雖可脫逃,但逃不多遠,勢 必又會給追上了,唯有覓地躲避,以待外援,鬧市之中,最 穩妥的躲避處莫過于官家監獄。

酒樓上登時大亂,酒客紛向樓下奔跑。余魚同縱到那孫 老爺面前,拍的一聲,結結實實打了他個巴掌。那孫老爺只 覺眼前金星亂冒,坐倒在地。余魚同扯住他胡子,提了起來, 緊緊扭住。眾捕快大驚,奔上救護。余魚同抱住孫老爺不放, 向滕一雷等招手道:“老大老二快來啊,我得手啦,你們快來 把鷹爪孫趕開。”眾捕快聽得土匪要綁架孫大善人,抽出鐵鏈 鐵尺,連叫:“好大的膽子!”向滕一雷等奔來。

這几名捕快哪在滕一雷心上,但孟津是大地方,和捕快 衙役一爭斗,官兵馬上就到。滕一雷暗罵余魚同狡猾,踢倒 一名捕快,拉了顧金標飛身下樓。言伯乾大叫:“咱們是官兵, 來捉強盜的啊!”但混亂中又怎聽得清楚?轉眼間彭三春已打 倒了一名捕快,其余的連連呼哨,招集同伴,遠處當當當銅 鑼響起,看來大隊援兵便要趕到。言伯乾喝道:“彭師弟,快 走!”師徒四人沖下樓去,眾捕快怎攔得住,只用鐵鏈鎖住了 余魚同一人。

言伯乾等一行四人逃出孟津,找了個荒僻地方休息。彭 三春大罵余魚同詭計多端。言伯乾陰沉沉的道:“諒這小小孟 津衙門,也不能庇護了他,咱們今晚就去劫獄,把這惡賊劫 出來痛痛快快的折磨。”彭三春怕官,聽說要劫獄,很是躊躇, 可是師兄的話又不敢違拗。到得三更,各人蒙起了臉,向孟 津衙門奔來,彭三春落在后面,很不起勁。言伯乾知他甚是 勉強,也不點破。將近官衙,忽見前面人影一晃,有人一掠 而過。言伯乾見這人身手甚快,向徒弟叮囑:“小心!”忽然 身后有人低呼:“是言兄么?”言伯乾轉過身來,見是滕一雷 和顧金標。滕一雷道:“大伙兒齊心來干,那更好啦。”顧金 標道:“咱們不能讓這臭賊痛痛快快的吃一刀就算,先得讓他 多受點兒罪。”他臉上給燙起了無數熱泡,對余魚同可恨入了 骨。當下六人越牆入內。

陳家洛和上官毅山細問醉仙樓的老板,再也問不出甚么 了,只知那秀才后來給捕快鎖了去。陳家洛聽說余魚同被捕, 便放了心,就算犯了死罪,官府公文來往,也得耽擱好久才 會處決,于是和上官毅山去拜訪孫大善人。

孫大善人是當地首富,田庄、當鋪不計其數。他見上官 毅山和一個自稱姓陸的公子來訪,心中嚇了一跳,打好了主 意,如果龍門幫要錢,只好舍財消災。哪知上官毅山寒暄了 几句之后,口風轉到那天在酒樓鬧事的秀才身上,孫大善人 更是吃驚,連稱:“兄弟年紀這么一大把,素來不敢得罪甚么 人,要是江湖上朋友們手頭不便,兄弟一向量力而為,決不 敢小氣。”上官毅山道:“那位秀才相公和小弟有點淵源,不 知為甚么和孫老爺打了起來。”孫大善人道:“我實在不知,看 他們神色,似乎要綁架兄弟。”于是說了當時情形。

陳家洛暗忖:“十四弟怎會約人來綁架他,中間一定另有 隱情。孟津几名捕快,又怎能把十四弟逮去,難道此地另有 能人?”于是對上官毅山道:“那么請孫老爺引我們去監獄探 探這個秀才。”孫大善人忙道:“這秀才當晚就給人劫出獄去, 難道你們不知?”陳家洛更是奇怪,向上官毅出使個眼色,告 辭出來,只見許多公差捕快喬裝改扮了,在孫宅前后保護。 上官毅山和陳家洛等來到孟津龍門幫頭目家里,派人到 衙門打聽,果然那秀才當晚便給人劫出,還傷了好几名牢頭 禁子。陳家洛雙眉深皺,和徐天宏琢磨了半天,絲毫沒有頭 緒。

晚飯后眾人到監獄附近踏勘,駱冰忽然一指牆腳,道: “瞧!”眾人一看,喜形于色。上官毅山卻莫名其妙。徐天宏 道:“這是十四弟留下的記號,他說給仇人追逼,迫得向西逃 避。”章進道:“甚么仇人?定是纏著他的那個少年。”徐天宏 道:“這少年的武功不及十四弟,局面不致如此緊急,料來另 有別情。”文泰來道:“咱們快去。”

眾人向西尋去,到了郊外,在一株大樹腳邊記號又現,但 見畫得潦草異常,顯得處境十分危急。眾人加緊腳步,在一 條通到山中的岔路邊又見到了記號。

文泰來和章進當先奔馳入山,沿途只見所畫的記號愈來 愈不成模樣,有時只是隨手一鉤一畫。轉了几個彎,章進忽 然咦的一聲,縱上前去,在一株小樹上拔下一枝竹箭。文泰 來和徐天宏同時叫了出來。他二人久歷江湖,見多識廣,認 得這是湖南辰州言家拳的獨門暗器。文泰來怒道:“原來追逼 十四弟的是言伯乾這奸賊。”這時駱冰又從樹叢中發見了几枝 竹箭。周綺忽然驚呼一聲,指著地下。眾人看時,見是點點 血跡。沿著血點追尋過去,撥開樹叢,忽見黑黝黝的一個山 洞。山洞淺小,僅足容身,洞旁竹箭、鋼鏢、飛錐、小鋼叉 等落了一大堆,想見余魚同那日受人圍攻時打得十分激烈。眾 人十分擔憂,不知他性命如何。

徐天宏和文泰來撿起各種暗器細看,鋼鏢和飛錐武林常 見,瞧不出用者身分,發小鋼叉的人卻極少,不知是何等人 物。從諸般暗器看來,圍攻余魚同的至少也有四五人。

那天滕一雷、顧金標、言伯乾等六人越牆入獄,想找獄 卒逼問監禁余魚同的所在。宋天保忽然腳下一絆,險些跌了 一交,俯身看時,見一人給反背綁在地下,忙提他起來,晃 亮火折,見是個身穿號衣的獄卒,口中塞著甚么東西,眼睛 骨碌碌的亂轉,說不出話來。言伯乾右手 住他喉嚨,左手 挖出他口中之物,卻是兩塊繡花手帕。言伯乾低喝:“今天抓 來的秀才關在哪里?快說!你一叫就 死你。”那獄卒嚇得不 住發抖,說道:“在……在那邊第三……第三間牢房。”言伯 乾懶得再綁他,手下使勁,獄卒頓時閉氣而死。滕一雷道: “快去,怕已有人先來劫獄。”

眾人趕到牢房,果然聽得有銼物之聲。顧金標晃亮火折, 見一個黑衣人蹲在余魚同身邊,顯是他朋友前來救人。余魚 同見到火光,叫道:“有人來。”黑衣人并不理會,銼得更緊。 滕一雷低喝:“是誰?”黑衣人突然躍起,回身一劍,這一劍 又快又准,寒光閃處,劍鋒已及面門。滕一雷身子雖胖,動 作卻極迅捷,右手銅人疾向劍刃壓下。黑衣人手上劇震,虎 口發痛,知道對方力大異常,不敢戀戰,回劍向覃天丞刺去。 覃天丞一讓,黑衣人已跳出牢房。言伯乾道:“別追,劫人要 緊!”這么一交手,滿牢獄卒都已驚醒,知道有人劫獄,登時 大亂。滕一雷在牢門口一站,喝道:“你們快銼,我在這里抵 擋。”言伯乾和顧金標各自拿出鐵銼,同時使力,不一刻已把 鎖住余魚同手腳的鐵鏈銼斷。

言伯乾扣住余魚同脈門,和彭三春兩人合力抬出牢房。衙 役軍士涌上來攔截,都被滕一雷揮銅人打傷。眾人見他猛惡, 不敢近前,只在遠處吶喊。顧金標當先開路,宋天保、覃天 丞斷后,擁著余魚同越牆而出。哪知監獄外已有大隊軍士守 候,刀槍并舉,圍了上來。顧金標、言伯乾、彭三春分頭迎 敵,砍傷了几名,但官兵人眾,吶喊殺上。

混戰中突然牆角一條黑影飛出,奔到余魚同身邊。覃天 丞過來攔阻,那人手一揚,覃天丞只感到胸口劇痛,已中了 甚么暗器,支持不住,蹲下地去。宋天保一呆,那人已拉了 余魚同逃走。宋天保大叫:“師父,那……那人逃啦!”

余魚同卻并不急退,蹲在地下匆匆畫了些記號。言伯乾 扑將過去,斜刺里突然一劍刺到。言伯乾舉環一鎖,那人劍 法奇快,早已變招,拆不兩招,余魚同把一名軍官拉下馬來, 躍上馬背,縱馬馳近,大叫一聲,向言伯乾迎面沖來。言伯 乾向旁躍開,余魚同拉住使劍人的手,將那人提上馬背,兩 人一騎,向西奔去。

這時滕一雷已翻出牆外,見余魚同逃走,暗罵言伯乾師 徒無用,大叫:“快追!”彭三春和宋天保左右挾住了覃天丞, 向余魚同馬后趕去。他們腳下甚快,奔出數里,已把官差拋 在后面。眾官差眼見追不上,便收兵回去了。 滕一雷等趕了一陣,功夫便即分出高下,滕一雷遙遙在 前,顧金標和他相距不遠,言伯乾卻已被拋在后面,彭三春 等是更加落后了。滕一雷在遼東雖然養尊處優,功夫卻沒擱 下,輕功著實了得。山路馳馬不便,余魚同的馬上騎了兩人, 那馬又非良馬,追逐了一會,滕一雷越趕越近。黑暗中那馬 突然踏入山道中一個小坑,左足跪了下去,頭一低,把余魚 同拋下馬來。

余魚同一個筋斗,輕輕落下。馬上那人一提□繩,那馬 哀嘶一聲,竟沒站起,原來左腿脛骨已經折斷。那人見滕一 雷追近,飛身下馬,和余魚同穿入樹叢。行不數步,見前面 有個山洞,兩人躲了進去。

余魚同嘆道:“李師妹,又是你來救我。”

那黑衣人便是李沅芷。她跟隨紅花會人眾,忽然不見了 余魚同,略一凝思,猜到他必是改走水路,便沿著黃河上溯 尋訪。到得孟津,在茶館酒樓中聽得到處都談論丑臉秀才綁 架孫大善人不遂之事,于是半夜里前來劫獄,那名獄卒就是 被她綁住的。

李沅芷救出了余魚同,芳心喜慰,教余魚同躺下養神,自 己在洞口守御。余魚同坐在地上,望著她俏生生的背影,感 慨萬千,一陣寒風吹來,只見她微微一顫,便脫下長袍,給 她披在身上。李沅芷自識得這位師哥以來,這是他第一次對 自己稍示憐惜之情,不由得回頭嫣然一笑,身上心頭,溫暖 異常。

正要說話,忽然前面颼的一聲,一枝竹箭射了過來。余 魚同見她沒察覺暗器襲到,忙伸手將她一推,左手接住竹箭, 叫道:“留神暗器!”

話聲未畢,外面又擲了一塊飛蝗石進來。李沅芷閃身接 住,只聽得外面喝罵:“奸賊,快滾出來,免得大爺動手。”同 時几個黑影迫近洞口。余魚同提起竹箭箭尾,用打甩手箭手 法向黑影擲去,一人呼痛跳開,卻是彭三春胯上中箭。

滕一雷等以敵暗我明,不敢過份迫近,諸般暗器紛紛向 洞里擲去。余魚同和李沅芷縮在一邊,撿起落在洞內的飛鏢 小叉,在敵人攻近時就還敬一枝。李沅芷靠在余魚同身上,雖 然情勢危急,反覺實是生平未歷之佳境,山洞寒冷黑臟,洞 外強敵環攻,然而提督府中的繡樓香閨卻無此溫馨。

余魚同低聲問道:“咱們怎生出去?”李沅芷笑道:“何必 出去?反正他們又攻不進來。”余魚同急道:“天明了怎么辦?” 李沅芷聽他語氣焦急,笑道:“好,我想法子……喂,暗器來 啦!”余魚同向后急縮,又是一柄小鋼叉釘在腳邊地上。顧金 標氣憤之極,兩柄小叉發出,使動鋼叉護住門面,搶到洞口。

李沅芷揚手發出三枚芙蓉金針。暗器細小,又在黑暗之 中,本難閃避,但她發針手法未臻化境,顧金標總算及時發 覺,猛一縮頭,兩針落空,只一針刺進頭發,刺傷了頭皮。他 頭頂刺痛,想到這類細微暗器多半帶有劇毒,心中一駭,疾 忙跳開,拔下金針,亮火折看時,見針尖之血并非黑色,知 道無毒,這才放心。

滕一雷接過金針一看,氣得哇哇大叫,說道:“老三頭骨 上釘的,不就是這種金針?原來害死他的就是這奸賊。” 那日焦文期被陸菲青以金針射瞎雙目,尸首過了几年才 給人在山谷中發現,其時面目早已腐壞,只從他兵器和衣飾 上才認了出來,臉上肌肉爛去,露出几枚金針牢牢的釘在頭 骨之上。當日陸菲青以一把金針擲在焦文期臉上,大部分拔 回,但深入肉里的几枚卻未起出。韓文沖信中曾詳述此事和 金針形狀。豈知當時殺焦文期的固然不是余魚同,而今日射 傷顧金標的也并不是這金笛秀才。

滕顧兩人憤怒異常,攻得更緊,但害怕金針厲害,不敢 再竄近洞口。

李沅芷眼望洞外御敵,說道:“你干么避開我?難道你見 到我就討厭嗎?”余魚同道:“李師妹,你干么現下說這些話? 咱們脫了險之后再說行不行?”李沅芷默然不語,過了一會, 說道:“那時候你又要避開我了。”余魚同聽她語氣淒楚,心 中一動,頗感歉仄。突然蓬的一聲,一個火光擲在洞口,余 魚同一呆,火把中只見她俏臉含怨,淚珠瑩然,一張雪白的 臉被火光一迫,更覺嬌艷。

李沅芷叫道:“他們要用煙薰。”她縱身出去想踏滅火把, 敵人暗器紛紛攢擊,只得退回。不出她所料,言伯乾和宋天 保果然割了不少草來,擲在火把上,濃煙升起,順風涌進山 洞,把兩人薰得不住咳嗽。不久火把漸熄,煙卻越來越濃。 李沅芷知道在洞中無法再呆,說道:“你守住洞口。”把 劍交給余魚同,退到他身后。余魚同聽到背后衣衫抖動之聲, 不知她在干甚么,回頭一望。李沅芷忙叫:“回過頭去!”余 魚同大為奇怪,原來煙霧中見她在解外衣。這時他雙目被濃 煙薰得不住流淚,強自撐住。

李沅芷走上前來,接過長劍,把一件長衣擲在他身上,說 道:“快穿上。”余魚同想問。李沅芷連催:“快穿,快穿。”見 他穿了,又把劍交給了他。

這時濃煙漸弱,又是一個火把擲了過來,這次的火把更 旺,照得一片明亮。李沅芷道:“咱們分頭走,你千萬不可跟 我。”不等余魚同回答,已空手縱出洞去。余魚同大驚,伸手 急拉,卻沒拉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