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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淡如菊

第二日中午,獄中連續不斷的關了十七個犯人進來。高矮老少,模樣一瞧即知都是江湖人物,將一 間囚室擠得滿滿地,都只有抱膝而坐。狄雲見越來越多,不由得暗自心驚,情知這些人都是為對付丁典而 來。他本說有五個勁敵,哪知竟來了一十七個。

丁典卻一直朝著牆壁而臥,毫不理會。

這些犯人大呼小叫,高聲談笑,片刻間便吵起嘴來。狄雲低下了頭,聽他們的說話。原來這一十七 人分作三派,都在想得甚麼寶貴的物事。狄雲偶爾目光一斜,與這幹人兇暴的目光相觸,嚇得不禁便轉過 頭去,只想:「我扮作了丁大哥,可是我武功全失,待會動手那便如何是好?丁大哥本領再高,也不能將 這些人都打死啊。」

眼見天色黑了下來。一個魁梧的大漢大聲道:「咱們把話說明在先,這正主兒,是我們洞庭幫要了 的。誰要是不服,乘早手底下見真章,免得待會拉拉扯扯,多惹麻煩。」他這洞庭幫在獄中共有九人,最 是人多勢眾。一個頭發灰白的中年漢子陰陽怪氣的道:「手底下見真章,那也好啊。大伙兒在這裡群毆呢, 還是到院子中打個明白?」那大漢道:「院子就院子,誰還怕了你不成?」伸手抓住一條鐵柵,向左一推, 鐵條登時彎了。他隨手又扭彎右邊一條鐵柵,臂力實是驚人。

這大漢正想從兩條扭彎了的鐵柵間鑽出去,突然眼前人影一晃,一個人擋住了空隙,正是丁典。他 一言不發,一伸手便抓住那大漢的胸口。這大漢比丁典還高出半個頭,但被他一把抓住,竟立即軟垂垂的 毫不動彈。丁典將他龐大的身子從鐵柵間塞了出去,拋在院子中。這大漢蜷縮在地下,再也不動一動,顯 是死了。

獄中諸人見到這般奇狀,都嚇得呆了。丁典隨手抓了一人,從鐵柵投擲出去,跟著又抓一人,接連 的又抓又擲,先後共有七人被他投了出去。凡經他雙手一抓,無不立時斃命,連哼也不哼一聲。

余下的十人盡皆大驚,三人退縮到獄室角落,其余七人同時出手,拳打腳踢,向丁典攻取。丁典既 不拆架,亦不閃避,只是伸手一抓,一抓之下必定抓到一人,而被他抓到的必定死於頃刻,到底如何受了 致命之傷,狄雲全然瞧不出來。

躲在獄室角落裡的三人只嚇得心膽俱裂,一齊屈膝跪地,磕頭求饒。丁典便似沒有瞧見,又是一手 一個,都抓死了投擲出去。

狄雲只瞧得目瞪口呆,恍在夢中。

丁典拍了拍雙手,冷笑道:「這點微末道行,也想來搶連城訣!」狄雲一呆,道:「丁大哥,甚麼 連城訣?」丁典似乎自悔失言,但也不願捏造些言語來騙他,又冷笑幾下,並不回答。

狄雲眼見這一十七人適才還都是生龍活虎一般,但片刻之間,個個屍橫就地,他一生中從未見過這 許多死人堆在一起,嘆道:「丁大哥,這些人都是死有余辜麼?」

丁典道:「死有余辜,倒也不見得。只是這些人個個不存好心。我若不是練成了『神照經』上的武 功,被這批人逼供起來,那才是慘不堪言呢。」

狄雲知他所言非虛,說道:「你隨手一抓,便傷人性命,這種功夫我聽也沒聽說過。我若是跟師妹 說,她也不會相信……」這句話剛說出口,立即省悟,不由得胸頭一酸,心口似乎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丁典卻並不笑他,嘆了口長氣,自言自語:「其實呢,縱然練成了絕世武功,也不能事事盡如人意 ……」

狄雲忽然「咦」的一聲,伸手指著庭中的一具死屍。

丁典道:「怎麼?」狄雲道:「這人沒死透,他的腳動了幾動。」丁典大吃一驚,道:「當真?」 說這兩個字時,聲音也發顫了。狄雲道:「剛才我見他動了兩下。」心想:「一個人受傷不死,那也沒甚 麼大不了,決不能再起來動手。」

丁典皺起眉頭,竟似遇上了重大難題,從鐵柵間鑽了出去,俯身查看。

突然間嗤嗤兩聲,兩件細微的暗器分向他兩眼急射,正是那並未死透之人所發。丁典向後急仰,兩 枝袖箭從他面上掠了過去,鼻中隱隱聞到一陣腥臭,顯然箭上喂有劇毒。那人一發出袖箭,立即挺躍而起, 向屋檐上竄去。

丁典見他輕身功夫了得,自己身有銬鐐,行動不便,只怕追他不上。隨手提起一具屍體向上擲去, 去勢奇急。砰的一下,屍體的腦袋重重撞在那人腰間。那人左足剛踏上屋檐,被這屍體一撞,站立不定, 倒摔下來。丁典搶上幾步,一把抓住他後頸,提到牢房之中,伸手探他鼻息時,這次是真的死了。

丁典坐在地下,雙手支頤,苦苦思索:「為甚麼先前這一下沒能抓死他?我的功力之中到底出了甚 麼毛病?難道這『神照功』畢竟沒練成?」半天想不出個所以然,惱起上來,伸手又往那屍體胸口插落, 突然一股又韌又軟的力道將他手指彈了回來,丁典驚喜交集,叫道:「是了,是了!」撕開那人外衣,只 見他貼身穿著一件漆黑發亮的裡衣,喜道:「是了!原來如此,倒嚇得我大吃一驚。」

狄雲奇道:「怎麼?」丁典剝去那漢子外衣,又將他這見黑色裡衣剝了下來,然後將屍體擲出牢房, 笑嘻嘻的道:「狄兄弟,你把這件衣服穿在身上。」

狄雲料到這件黑衣甚是珍貴,道:「這是大哥之物,兄弟不敢貪圖。」丁典道:「不是你的物事, 你便不貪圖麼?」語音甚是嚴厲。狄雲一怔,怕他生氣,道:「大哥定要我穿,我穿上就是。」

丁典正色道:「我問你,不是你的物事,你要不要?」狄雲道:「除非物主一定要給我,我非受不 可,否則……否則……不是我的東西,我自然不能要。若是貪圖別人的東西,那不是變成強盜小偷麼?」 說到後來,神色昂然,道:「丁大哥,你明白,我是受人陷害,才給關在這裡。我一生清白,可從沒做過 甚麼壞事。」

丁典點了點頭,說道:「很好,很好!不枉我丁某交了你這個朋友。你把這件衣服貼肉穿著。」

狄雲不便違拗,便除下衣衫,把這件黑色裡衣貼肉穿了,外面再罩上那件三年多沒洗的臭衣。他雙 手戴著手銬鐵鏈,要更換衣衫,直是難上加難,全仗丁典替他撕破舊衫的衣袖,方能除下穿上。那件黑色 裡衣其實是前後兩片,腋下用扣子扣起,穿上倒半點不難。

丁典待他穿好了,才道:「這一件刀槍不入的寶衣,是用大雪山上的烏蠶蠶絲織成的。你瞧,這只 是兩塊料子,剪刀也剪不爛,只得前一塊、後一塊的扣在一起。這家伙是雪山派中的要緊人物,才有這件 『烏蠶衣』。他想來取寶,沒料想竟是送寶來了!」

狄雲聽說這件黑衣如此珍異,忙道:「大哥,你仇人甚多,該當自己穿了護身才是。再說,每個月 十五……」丁典連連搖頭,道:「我有神照功護身,用不著這烏蠶衣。每月十五的拷打嘛,我是甘心情願 受的,用這保甲護身,反而其意不誠了。一些皮肉之苦,又傷不了筋骨,有甚麼相幹?」

狄雲好生奇怪,欲待再問。丁典道:「我叫你粘上鬍子,扮作我的模樣,我雖在旁保護,總是擔心 有甚麼疏虞,現下這可好了。我現下傳你內功的心法,你好好聽著。」

以前丁典要傳他功夫,狄雲萬念俱灰,決意不學,此刻明白了受人陷害的前因後果,一股復仇之火 在胸中熊熊燃起,恨不得立時便出獄去找萬圭算帳。他親眼見到丁典赤手空拳,連斃這許多江湖高手,心 想自己只須學他兩三成功夫,越獄報仇便有指望,霎時間心亂如麻,熱血上湧,滿臉通紅。

丁典只道他仍是執意不肯學這內功,正欲設法開導,狄雲突然雙膝跪下,放聲大哭,叫道:「丁大 哥,求你教我。我要報仇!我要報仇!」

丁典縱聲長笑,聲震屋瓦,說道:「要報仇,那還不容易?」

待狄雲激情過去,丁典便即傳授他入門練功的口訣和行功之法。

狄雲一得傳授,毫不停留的便即依法修習。丁典見他練得起勁,笑道:「練成神照經,天下無敵手。 難道是這般容易練成的麼?我各種機緣巧合,內功的底子又好,這才十二年而得大成。狄兄弟,練武功要 勤,那是很要緊的,可是欲速則不達,須得循序漸進才是,尤須心平氣和,沒半點雜念。你好好記著我這 幾句話。」

狄雲此時口中稱他為「大哥」,心中其實已當他為「師父」,他說甚麼便聽甚麼。但胸中仇恨洶湧 如波濤,又如何能心平氣和?

次日那獄吏大驚小怪的吵嚷一番。衙役、捕快、仵作騷擾半天,到得傍晚,才將那一十七具屍體抬 了出去。丁典和狄雲只說是這伙人自相鬥毆而死。做公的卻也沒有多問。

這一日之中,狄雲只是照著丁典所授的口訣用功。這「神照功」入門的法子甚是簡易,但要心中沒 絲毫妄念,卻艱難之極。狄雲一忽兒想到師妹,一忽兒想到萬圭,一忽兒又想到了師父,練到晚間,這才 心念稍斂,突然之間,前胸後背同時受了重重一擊。

這兩下便如兩個大鐵錘前後齊撞一般。狄雲眼前一黑,幾乎便欲暈去,待得疼痛稍止,睜開眼來, 只見身前左右個站著一個和尚,一轉頭,見身後和兩側還有三個,一共五僧,將他圍在中間。

狄雲心道:「丁大哥,所說的五個勁敵到了,我須得勉強支撐,不能露出破綻。」當下哈哈一笑, 說道:「五位大師父,找我丁某有何貴幹?」

左首那僧人道:「快將『連城訣』交了出來!咦,你……你……你是……」突然之間,他背上拍的 一聲,中了一拳,他身子搖了幾搖,險些摔倒。跟著第二名僧人又已中拳,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

狄雲大奇,忍不住向丁典瞧去,只見他口然躍近,擊出一拳,這一拳無聲無影,去勢快極,正中第 三名僧人的胸口,那僧人「啊」的一聲大叫,倒退幾步,撞在牆上。

另外兩名僧人順著狄雲的目光,向蜷縮在黑角落中的丁典望去,齊聲驚叫:「神照功,無影神拳!」

身材極高的那僧兩手各拉一名受傷僧人,從早已扳開的鐵柵間逃出,越牆而去。另一名僧人攔腰抱 住吐血的僧人,回手發掌,向丁典擊來。丁典搶上舉拳猛擊。那僧人接了他一拳,倒退一步,再接一拳, 又倒退一步,接到第三拳,已退出鐵柵。

那僧人踉踉蹌蹌的走了幾步,又倒退了一步,身子搖晃,似乎喝醉了一般,鬆手將吐血的僧人拋在 地下,似欲單身逃命,但每跨一步,腳下都似拖了一塊千斤巨石,腳步沉重之極,掙紮著走出六七步後, 呼呼喘氣,雙腿漸漸彎曲,摔倒在地,再也站不起來了。兩名僧人在地下扭曲得幾下,便即不動。

丁典道:「可惜,可惜!狄兄弟,你若不向我看來,那個和尚便逃不了。」狄雲見這兩個僧人死得 淒慘,心下不忍,暗想:「讓那三個逃走了也好,丁大哥殺的人實在太多了。」丁典道:「你嫌我出手太 辣了,是不是?」狄雲道:「我……我……」猛地裡喉頭塞住,一交坐倒,說不出話來。

丁典忙給他推血過宮,按摩了良久,他胸口的氣塞方才舒暢。

丁典道:「你嫌我辣手,可是那兩個惡僧一上來便向你各擊一掌,若不是你身上穿著烏蠶衣,早就 一命嗚呼了。哎!這事做哥哥的太過疏忽,哪想到他們一上來便會動手。我猜想他們定要先逼問一番。[口 恩],是的,他們對我十分忌憚,要將我先打得重傷,這才逼問。」

他抹去狄雲腮上的鬍子,笑道:「那賊禿嚇得心膽俱裂,再也不敢來惹咱們了。」他又正色道: 「狄兄弟,那逃走了的高個子和尚,叫做寶象。那胖胖的叫做善勇。我第一拳打倒的那個最厲害,叫做勝 諦。這五個和尚都是西藏『血刀門』的高手,我若不是暗中伏擊得手,以一敵五,只怕鬥他們不過。善勇 和勝諦都已中了我的神拳,就算一時不死,也活不了幾天。剩下的那寶象心狠手辣,日後你如在江湖上遇 上了,務須小心在意。」沉吟半晌,又道:「聽說這五僧的師父尚在人世,武功更是厲害之極,將來倒要 跟他鬥鬥。」

狄雲雖有寶衣護身,但前胸後背同受夾擊,受傷也頗不輕,在丁典指點下運了十幾天功,又得丁典 每日以內功相助,這才痊可。

以後兩年多的日子過得甚是平靜,偶爾有一兩個江湖人物到獄中來羅 ,丁典不是一抓,便是一拳, 頃刻間便送了他們的性命。

近幾個月來狄雲修習神照功,進步似是停滯了,練來練去,和幾個月前仍是一樣。好在他悟性雖然 不高,生性卻極堅毅,知道這等高深內功決非輕易得能練成,在丁典指點下日夕耐心修習,以期突破難關。

這一日早晨醒來,他側身而臥,臉向牆壁,依法吐納,忽聽得丁典「咦」的一聲,聲音中頗有焦慮 之意,過得半晌,又聽得他自言自語:「今天是不會謝的,明天再換也不遲。」狄雲有些詫異,轉過身來, 只見他抬起了頭,正凝望著遠處窗檻上的那只花盆。

狄雲自練神照功後,耳目比之以往已遠為靈敏,一瞧之下,便見盆中三朵黃薔薇中,有一朵缺了一 片花瓣。他日常總見丁典凝望這盆中的鮮花,呆呆出神,數年如一日,心想獄中無可遣興,唯有這一盆花 長保鮮艷,丁典喜愛欣賞,那也不足為奇。只是那花盆中的鮮花若非含苞待放,便是迎日盛開,不等有一 瓣殘謝,便即換過。春風茉莉,秋月海棠,日日夜夜,總是有一盆鮮花放在窗檻之上。狄雲記得這盆黃薔 薇已放了六七天,平時早就換過了,但這次卻一直沒換。

這一日丁典自早到晚,心緒煩躁不寧。到得次日早晨,那盆黃薔薇仍是沒換,有五六片花瓣已被風 吹去。狄雲心下隱隱感到不祥之意,見丁典神色極是難看,便道:「這人這一次忘了換花,想必下午會記 得。」

丁典大聲道:「怎麼會忘記?決不會的!難道……是生了病?就算是生了病,也會叫人來換花啊!」 不停步的走來走去,神色不安已極。

狄雲不敢多問,便即盤膝坐下,入靜練功。

到得傍晚,陰雲四合,不久便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一陣寒風過去,三朵黃薔薇上的花瓣又飄了數 片下來。丁典這幾個時辰之中,一直目不轉睛的望著這盆花,他總是臉上肌肉扭動,神色淒楚,便如是在 他身上剜去一塊肉那麼難受。

狄雲再也忍耐不住,問道:「丁大哥,你為甚麼這樣不安?」丁典轉過頭來,滿臉怒容,喝道:「 關你甚麼事?羅嗦甚麼?」自從他傳授狄雲武功以來,從未如此兇狠無禮。狄雲甚感歉疚,待要說幾句甚 麼話分解,卻見他臉上漸漸現出淒涼之意,顯然心中甚是悲痛,便住了口。

這一晚丁典竟一息也沒坐下。狄雲聽著他走來走去,銬鐐上不住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響,也是無法入 睡。

次日清晨,斜風細雨,兀自未息。曙色朦朧中看那盆花時,只見三朵薔薇的花瓣依然落盡,盆中唯 余幾根花枝,在風雨中不住顫動。

丁典大叫:「死了?死了?你真的死了?」雙手抓住鐵柵,不住搖晃。

狄雲道:「大哥,你若是記掛著誰,咱們便去瞧瞧。」丁典一聲虎吼,喝道:「瞧!能去瞧麼?我 若能去,早就去了,用得著在這臭牢房中苦耗?」狄雲不明所以,睜大了眼,只好默不作聲。這一日中, 丁典雙手抱住了頭,坐在地下不言不語,不吃不喝。

耳聽得打更聲「的篤,的篤,當」的打過一更。寂靜中時光流過,於是「的篤,的篤,當當」的打 過二更。

丁典緩緩站起身來,道:「兄弟,咱們去瞧瞧罷。」話聲甚是平靜。狄雲道:「是。」丁典伸出手 去抓住兩根鐵柵,輕輕往外一分,兩根鐵柵登時便彎了。丁典道:「提住鐵鏈,別發出響聲。」狄雲依言 抓起鐵鏈。

丁典走到牆邊,提氣一縱,便即竄上了牆頭,低聲道:「跳上來!」狄雲學著他向上一竄,不料給 穿通琵琶骨後,全身勁力半點也使不出來,他這一躍,只不過竄起三尺。丁典伸手一抓,將他帶上了牆頭, 兩人同時躍下。

過了這堵牆,牢獄外另有一堵極高的高牆,丁典或能上得,狄雲卻無論如何無法逾越。丁典哼了一 聲,將背脊靠在牆上。但聽瑟瑟瑟一陣泥沙散落的輕響過去,磚石紛紛跌落。狄雲雙眼一花,只見牆上現 出了一個大洞,丁典已然不見。原來他竟以神照功的絕頂內功,破牆而出。狄雲又驚又喜,忙從牆洞中鑽 了出去。

外面是條小巷。丁典向他招招手,從小巷的盡頭走去。出小巷後便是街道。丁典對荊州城中的街巷 似乎極是熟悉,過了一條街,穿過兩條巷子,來到一家鐵店門首。

丁典舉手一推,拍的一聲,閂住大門的門閂已然崩斷。店裡的鐵匠吃了一驚,跳起身來叫道:「有 賊!」丁典一把叉住他喉嚨,低聲道:「生火!」

那鐵匠不敢違拗,點亮了燈,眼見二人都是長發垂肩,滿臉鬍子模樣兇惡怕人,哪裡還敢動彈?丁 典道:「把我們的銬鐐鑿開!」

那鐵匠料得二人是衙門中越獄的重犯,若替他們鑿斷銬鐐,官府追究起來,定要嚴辦,不禁遲疑。 丁典隨手抓起一根徑寸粗的鐵條,來回拗得幾下,拍的一聲,折為兩截,喝道:「你這頸子,有這般硬 麼?」

那鐵匠還道是遇到了鬼神,他要弄斷這鐵條,使到鋼鑿大錘,也得攪上好一會兒,這大漢卻舉手間 便將鐵條拗斷,倘若來拗自己頭頸,那可萬萬不妥,當下連聲:「是,是!」取出鋼鑿、鐵錘,先替丁典 鑿開了銬鐐,又替狄雲鑿開。

丁典先將自己琵琶骨中的鐵鏈拉出。當他將鐵鏈從狄雲肩頭的琵琶骨中拉出來時,狄雲痛得險些暈 去。

終於狄雲雙手捧著那條沾滿鮮血的鐵鏈,站在鐵砧之前,想到在這根鐵鏈的束縛之下,在暗無天日 的牢獄中苦渡五年多的時光,直至今日,鐵鏈方始離身,不由得又是歡喜,又是傷心,怔怔的掉下淚來。

他隨著丁典走出鐵店。他乍脫銬鐐,走起路來輕飄飄的,十分不慣,幾次頭重腳輕,險些兒摔倒, 然見丁典腳步沉穩,越走越快,當下緊緊跟隨,生怕黑暗中和他離得太遠。

片刻之間,兩人已來到那放置花盆的窗下。丁典仰起了頭,猶豫半晌,似乎想要進去,卻又不願。 狄雲見窗戶緊閉,樓中寂然無聲,道:「我先去瞧瞧,好麼?」丁典點點頭。

狄雲繞到小樓門前,伸手推門,發覺門內上了閂。好在圍牆甚低,一株柳樹的枝丫從牆內伸了出來, 他微一縱身,便已抓住枝丫,翻身進了圍牆。裡面一扇小門卻是虛掩著的。狄雲推門入內,拾級上樓,黑 暗中聽得樓梯發出輕微的吱吱之聲,腳下知覺虛浮浮的,甚不自在。他在這五年多之中,整日整夜便在一 間獄室中走動,從未踏過一步梯級。

到得樓頂,側耳靜聽,絕無半點聲息,朦朧微光中見左首有門,便輕輕走了進去,房中連呼吸之聲 也無。隱隱約約間見桌上有一燭台,伸手在桌上摸到火刀火石,打火點燃蠟燭,燭光照映之下,突然間感 到一陣說不出的寂寞淒涼之意。

室中空空洞洞,除了一桌、一椅、一床之外,甚麼東西也沒有。床上掛著一頂夏布白帳子,一床薄 被,一個布枕,床腳邊放著一雙青布女鞋。只有這一雙女鞋,才顯得這房間原為一個女子所住。

他呆了一呆,走到第二間房中去看時,那邊竟連桌椅也沒一張。可是瞧那模樣,卻又不是新近搬走 了家生用具,而是許多年來一直便是如此空無所有。拾級來到樓下,每一處都去查看了一遍,竟是一個人 也無。

他隱隱覺得不妥,出來告知丁典。丁典道:「甚麼東西也沒有?」狄雲搖了搖頭。丁典似乎對這情 景早在意料之中,毫不驚奇,道:「到另一個地方去瞧瞧。」

那另一個地方卻是一座大廈,朱紅的大門,門上釘著碗口大的銅釘,門外兩盞大燈籠,一盞寫著 「荊州府正堂」,另一盞寫著「凌府」。狄雲心中一驚:「這是荊州府凌知府的寓所,丁大哥到此作甚? 是要殺他麼?」

丁典握著他手,一言不發的越牆而進。他對凌府中的門戶甚是熟悉,穿廊過戶,便似是在自己家中 行走一般。過了兩條走廊,來到花廳門外,見到窗紙中透出光亮,丁典突然發起抖來,顫聲道:「兄弟, 你進去瞧瞧。」

狄雲伸手推開了廳門,之間燭光耀眼,桌子上點燃著兩根素燭,原來是一座靈堂。他一直在擔心會 瞧見靈堂、棺材、或是死人,這時終於見到,雖然早已料到,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凝目瞧那靈牌是, 見上面寫著「愛女凌霜華之靈位」八個字,突覺身後風聲颯然,丁典搶了進來。

丁典呆了一陣,撲在桌上,放聲大慟,叫道:「霜華,你果然先我而去了。」

霎時之間,狄雲心中想到了許許多多事情,這位丁大哥的種種怪癖行徑,就在這撫桌一哭之際,令 他全然明白了。但再一細想,卻又有種種難以索解之處。

丁典全不理會自己是越獄的重犯,不理會身處之地是知府大人的住宅,越哭越悲。狄雲知道無法相 勸,只有任其自然。

丁典哭了良久,這才慢慢站直身子,伸手揭開素幃,幃後赫然是一具棺木。他雙手緊緊抱住棺木, 將臉貼著棺蓋,抽抽噎噎的道:「霜華,霜華,你為甚麼這樣忍心?你去之前,怎麼不叫我來再見你一 面?」

狄雲忽聽得腳步聲響,門外有幾人來到,忙道:「大哥,有人來啦。」

丁典用嘴唇去親那棺材,對有人來到,全沒放在心上。

只見火光明亮,兩個人高舉火把,走了進來,喝道:「是誰在這裡吵鬧?」那兩人之後是個四十五 六歲的中年漢子,衣飾華貴,一臉精悍之色,他向狄雲瞧了一眼,問道:「你是誰?到這裡幹甚麼?」狄 雲滿腔憤激,反問道:「你又是誰?到這裡幹甚麼?」手執火把的一人喝罵道:「小賊,這位是荊州府凌 大人,你好大膽子半夜三更到這裡來,想造反嗎?快跪下!」狄雲冷笑一聲,渾不理會。

丁典擦幹了眼淚,問道:「霜華是哪一天去世的?生甚麼病?」語音竟十分平靜。

凌知府向他看了一眼,說道:「啊!我道是誰,原來是丁大俠。小女不幸逝世,有勞吊唁,存歿同 感。小女去世已五天了,大夫也說不上是甚麼病症,只說是鬱積難消。」

丁典恨恨的道:「這可遂了你的心願。」凌知府嘆道:「丁大俠,你可忒也固執了,倘若早早說了 出來,小女固然不會給你害死,我和你更成了翁婿,那是何等的美事。」

丁典大聲道:「你說霜華是我害死的?不是你害死她的?」說著向凌知府走上一步,眼中兇光暴長。

凌知府卻十分鎮定,搖頭道:「事已如此,還說甚麼?霜華啊,霜華,你九泉之下,定是怪爸爸不 體諒你了。」慢慢走到靈位之前,左手扶桌,右手拭淚。

丁典森然的道:「倘若我今日殺了你,霜華在天之靈定然恨我。凌退思,瞧在你女兒份上,你折磨 了我這七年,咱們一筆勾銷。今後你再惹上我,可休怪姓丁的無情。狄兄弟,走罷。」凌知府長嘆一聲, 道:「丁大俠,咱們落到今日的結果,你說有甚麼好處?」丁典道:「你清夜撫心自問,也有點慚愧麼? 你只貪圖那甚麼『連城訣』,寧可害死自己女兒。」

凌知府道:「丁大俠,你不忙走,還是將那劍訣說了出來,我便給解藥予你,免得枉自送了性命。」

丁典一驚,道:「甚麼解藥?」便在此時,只覺臉頰、嘴唇、手掌各處忽有輕微的麻痺之感,同時 又聞到了一陣淡淡的花香,這花香,這花香……他又驚又怒,身子搖晃。

凌知府道:「我生怕有不肖之徒,開棺辱我女兒的清白遺體,因此……」

丁典登時省悟,怒道:「你在棺木上塗了毒藥?凌退思,你好惡毒!」縱身而起,發掌便向他擊去。 不料那毒藥當真厲害,剎時間消功蝕骨,神照功竟已使不出來。

凌知府凌退思側身閃避,身手甚是敏捷,門外又搶進四名漢子,執刀持劍,同時向丁典攻去。丁典 飛起左足,向左首一人的手腕踢去,本來這一腳方位去得十分巧妙,那人手中的單刀非給踢下不可。豈知 他腳到中途,突然間勁力消失,竟然停滯不前,原來毒性已傳到腳上。那人翻轉刀背,拍的一聲,打在他 腳骨之上。丁典腳骨碎裂,摔倒在地。

狄雲大驚,惶急中不及細想,縱身就向凌退思撲去,心想只有抓著他作為要脅,才能救得丁典。那 知凌退思左掌斜出,呼的一掌,擊在他胸口,手法勁力,均屬上乘。狄雲早豁出了性命不要,不封不架, 仍是撲上前去。凌退思這一掌明明擊中對方胸口,卻見狄雲毫不理會,他不知狄雲內穿「烏蠶衣」寶甲護 身,還道他武功奇高,一驚之下,已被狄雲左手拿住了胸口「膻中穴」。

狄雲一襲得手,俯身便將丁典負在背上,左手仍是牢牢抓住凌退思胸前要穴。那四個漢子心有顧忌, 只是喝罵,卻不敢上前。丁典喝道:「投去火把,吹熄蠟燭。」執火把的漢子不敢不從,靈堂中登時一團 漆黑。

狄雲左手抓住凌退思前胸,右手負著丁典,快步搶出。丁典指點途徑,片刻間來到花園門邊,狄雲 踢開板門,奮力在凌退思的膻中穴上猛擊一拳,負著丁典便逃了出去,黑暗中一腳高一腳低的狂沖急奔。

他苦修神照經兩年,雖說不上有甚麼重大成就,但內力也已非同泛泛。他擊向凌退思這一拳情急拼 命,出力奇重,正好又擊中了對方胸口要穴。凌退思中拳後,悶哼一聲,往後便倒。他手下從人與武師驚 惶之下,忙於相救,誰也顧不得來追趕丁狄二人了。

丁典手腳越來越麻木,神智卻仍清醒。他熟悉江陵城中道路,指點狄雲轉左向右,不久便遠離鬧市, 到了一座廢園之中。丁典道:「凌知府定然下令把守城門,嚴加盤查,我中毒已深,是不能出城了。這廢 園向來說是有鬼,無人敢來,咱們且躲一陣再說。」

狄雲將他輕輕放在一株梅樹之下,道:「丁大哥,你中了甚麼毒?怎樣施救才是?」

丁典嘆了口氣,苦笑道:「不中用了。那是『金波旬花』的劇毒,天下無藥可解,挨得一刻是一 刻。」狄雲大吃一驚,全身猶如墮入冰窟,顫聲道:「甚麼?你……你是……是說笑罷?」心中卻明知丁 典並非說笑。丁典道:「凌退思這『金波旬花』毒性厲害之極,嘿嘿,我以前只是聞得幾下,便暈了過去。 這一次是碰到了肌膚,那還了得?」

狄雲急道:「丁大哥,你……你別傷心。留得青山在……唉……女人的事,我……我也是一樣,這 叫做沒有法子……你得想法子解了毒再說……我去打點水來給你洗洗。」心中一急,說話全然的語無倫次。

丁典搖搖頭,道:「沒用的。這『金波旬花』之毒用水一洗,肌膚立時發腫腐爛,死得更加慘些。 狄兄弟,我有許許多多話要跟你說,你別忙亂,你一亂,只怕我漏了要緊話兒。時候不多了,我得把話說 完,你給我安安靜靜的坐著。別打斷我話頭。」

狄雲只得坐在他身旁,可是心中卻又如何安靜得下來?

丁典說得很平穩,似乎說的是別人的事,是一個與他毫不相幹的旁人。

「我是荊門人,是武林世家。我爹爹在兩湖也算是頗有名氣的。我學武的資質還不錯,除了家傳之 學,又拜了兩位師父。年輕時愛打抱不平,居然也闖出了一點兒小小名頭。後來父母去世,我家財不少, 卻也不想結親,只是勤於練武,結交江湖上的朋友。

「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我乘船從四川下來,出了三峽後,船泊在三鬥坪。那天晚上,我在船上聽 得岸上有打鬥的聲音。我生性愛武,自是關心,便從窗中向外張望。那晚月光明亮,看得清清楚楚,是三 個人在圍攻一個老者。這三人都是兩湖武林中的出名人物,我都認得。一個是五雲手萬震山。(狄雲插口 道:「啊,是我師伯!」)另一個是陸地神龍言達平。(狄雲叫道:「是我二師伯,不過我沒見過他老人 家。」)第三個人使一口長劍,身手甚是矯健,那是鐵索橫江戚長發。(狄雲跳了起來,叫道:「是我師 父!」)

「我和萬震山曾有數面之緣,知他武功不弱,我當時遠不及他,見他們師兄弟三人連手攻敵,想來 必操勝算。那老者背上已經受傷,不住的流血,手中又沒有兵刃,只是以一雙肉掌和他三人相鬥,但功夫 可比萬震山他們高出太多。那三人不敢逼近他身旁。我越看越是不平,但見萬震山他們使的都是殺著,顯 然要置那老者於死地。我一聲也不敢出,生怕給他們發覺,禍事可是不小。這種江湖上的仇殺,倘若給旁 人瞧見了,往往便要殺人滅口。

「鬥了半天,那老者背上的血越流越多,實在支持不住了,突然叫道:『好,我交給你們。』伸手 到懷中去掏摸甚麼。萬震山他們三人一齊擁上,似乎生怕給旁人爭了先去。突然之間,那老者雙掌呼的推 出,三人為掌力所逼,齊向後退。那老者轉身便奔,撲通一聲,跳入了江中。三人大聲驚叫,趕到江邊。

「長江從三峽奔瀉下來,三鬥坪的水可有多急?只一霎眼間,那老者自然是無影無蹤了。但你師父 還是不肯死心,跳到我船上,拔了竹篙,在江中亂撈一陣。這三人既逼死了那老頭,該當歡喜才是,但三 人臉色都極為可怕。我不敢多看,將頭蒙在被中,隱隱約約聽得他們在爭吵甚麼,似乎是互相埋怨。

「我直聽得這三人都走遠了,才敢起身,忽聽得後艄上拍的一聲響,艄公『啊』的一聲,叫道: 『有水鬼!』我側頭一看,只見一個人濕淋淋的伏在船板上,,正是那個老者。原來他跳入江中後,鑽入 船底,用大力鷹爪手法鉤住船底,凝住了呼吸,待敵人退走後這才出來。我忙將他扶入船中,見他氣息奄 奄,話也說不出來了。

「我心中想,萬震山他們如不死心,定會向下遊尋覓這老者的屍體。也是我自居俠義道,要救人性 命,便命船家立即開船,溯江而上,回向三峽。船家當然不願,半夜中又沒纖夫,上三峽豈是易事?但總 而言之,有錢能使鬼推磨便了。

「我身邊帶得有金創藥,便踢那老者治傷。可是他背上那一劍刺得好深,穿通了肺,這傷是治不好 的了。我只有盡力而為,甚麼也不問他,一路上買了好酒好肉服侍。我見了他的武功,親眼見他躍入長江, 鑽入船底,這份膽識和功夫,便值得我丁典給他賣命。

「這麼治了三天,那老者問了我姓名,苦笑道:『很好!很好!』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來交給我。 我道:『老丈的親人在甚麼地方?我必替老丈送到,決不有誤。』那老者道:『你知道我是誰?』我道: 『不知。』他道:『我是梅念笙。』

「我這一驚自然是非同小可。甚麼?你不奇怪?梅念笙是誰,你不知道麼?是鐵骨墨萼梅念笙啊。 你真的不知道?(狄雲又搖搖頭,說道:「從來沒聽說過這名字。」)嘿嘿,是了,你師父自然不會跟你 說。鐵骨墨萼梅念笙,是湘中武林名宿,他有三個弟子,大弟子叫萬震山,二弟子叫言達平,三弟子叫…… (狄雲插口道:「丁……丁大哥,你……你說甚麼?」)他三弟子是戚長發。當時我聽他自承是梅念笙, 這份驚奇,跟你此刻是一模一樣。我親眼見到月夜江邊那場惡鬥見到萬震山師兄弟三人出手的毒辣,只有 比你更加震駭。

「梅老先生向我苦笑著搖搖頭,道:『我的第三徒兒最厲害,搶先冷不防的在我背上插了一劍,老 頭兒才逼得跳江逃命。』(狄雲顫聲道:「甚麼?真是我師父先動手?」)我不知說些甚麼話來安慰他才 是,心想他師徒四人反目成仇,必有重大之極的原因,我是外人,雖是好奇,卻也不便多問。梅老先生道 :『我在這世上的親人,就這麼三個徒兒。他們想奪我一部劍譜,不惜行刺師父,嘿嘿,乖徒兒。這部劍 譜是給他們奪去了,可是沒有劍訣,那又有甚麼用?連城劍法雖然神奇,又怎及得上神照功了?這部神照 經,我送了給你,好好的練罷。此經若然練成,威力奇大,千萬不可誤傳匪人。』我的神照經,就是這樣 來的。

「梅老先生說了這番話後,沒挨上兩個時辰便死了。我在巫峽的江邊給他安葬,當時我全不知連城 訣是如此事關重大,只道是他本門中所爭奪的一部劍術訣譜,因此沒想到須得嚴守隱秘,便在梅老先生墓 前立了塊碑,寫上『兩湖大俠梅先生念笙之墓』。哪知道這塊石碑,竟給我惹來了無窮的煩惱。有人便從 這塊石碑的線索,追查石匠、船夫,查到這碑是我立的梅老先生是我葬的,那麼梅老先生身上所懷的東西 十之八九是落入了我手中。

「過不了三個月,便有一個江湖豪客尋到我家中來。來人禮貌周到,說話吞吞吐吐的不著邊際,後 來終於吐露了來意,他說有一張大寶藏的地圖,是在梅老先生的手中,這時想必為我所得,請我取出來, 大家參詳參詳,如果找到了寶藏,我得七成,他得三成。

「梅老先生叫給我的,乃是一套修習上乘內功的秘經,還說了幾句劍訣,說是甚麼『連城訣』,那 不過幾個數目字,此外一無所有,哪裡有甚麼寶藏的地圖。我據實以告,那人不信,要我將武功秘訣給他 看。梅老先生鄭重叮嚀,千萬不可誤傳匪人。我自是不允交出,那人怏怏而去。過不了三天,半夜立便摸 到我家裡來,跟我動上了手,他肩頭帶了彩,這才知難而退。

「風聲一泄漏,來訪的人越來越多。我實在應付不了,到得最後,連萬震山也來了。我在荊門老家 耽不下去,只有一走了之,隱姓埋名,走得遠遠地,直到關外牧場去幹買賣牲口的勾當。這麼過了五六年, 再也聽不到甚麼風聲了,心中記掛著老家,便改了裝,回到荊門來瞧瞧。哪知老屋早給人燒成了一片白地, 幸好我也沒甚麼親人,這麼一來,反而幹淨。」

狄雲心中一片迷惘,說要不信罷,這位丁大哥從來不打誑語,何況跟他親如骨肉,何必捏造一番謊 言來欺騙自己?要信了他的話罷,難道一向這麼忠厚老實的師父,竟是這麼一個陰險狠毒之人?

只見丁典臉上的肌肉不住跳動,看來毒性正自蔓延,狄雲道:「丁大哥,我師父跟太師父的事,咱 們不忙查究。你……還是仔細想想,有甚麼法子,能治你身上中的毒。」

丁典搖頭道:「我說過叫你別打岔,你就靜靜的聽著。

「那是在九年多之前,九月上旬,我到了漢口,向藥材店出賣從關外帶來的老山人參。藥材店主人 倒是個風雅人,做完了生意,邀我去看漢口出名的菊花會。這菊花會中名貴的品種倒真不少,[口恩],黃 菊有都勝、金芍藥、黃鶴翎、報君知、御袍黃、金孔雀、側金盞、鶯羽黃。白菊有月下白、玉牡丹、玉寶 相、一團雪、貂蟬拜月、太液蓮。紫菊有碧江霞、雙飛燕、翦霞綃、紫玉蓮、紫霞杯、瑪瑙盤、紫羅[絞 絲旁+散]。紅菊有美人紅、海雲紅、醉貴妃、繡芙蓉、胭脂香、錦荔枝、鶴頂紅。淡紅色的有佛見笑、紅 粉團、桃花菊、西施粉、勝緋桃、玉樓春……」

他各種各樣菊花品種的名稱隨口而出,倒似比武功的招式更加熟習。狄雲有些詫異,但隨即想起, 丁大哥是愛花之人,因此那位凌小姐的窗檻上鮮花不斷。他熟知諸般菊花的品種名稱,自非奇事。

丁典說到這些花名時,嘴角邊帶著微笑,神色甚是柔和,輕輕的道:「我一面看,一面讚賞,說出 這些菊花的名稱,品評優劣。當我觀賞完畢,將出花園時,說道:『這菊花會也算是十分難得了,就可惜 沒綠菊。』

「忽聽得一個小姑娘的聲音在我背後說道:『小姐,這人倒知道綠菊花。我們家裡的『春水碧波』、 『綠玉如意』,平常人哪裡輕易見得?』

「我回過頭來,只見一個清秀絕俗的少女正在觀賞菊花,穿一身嫩黃衫子,當真是人淡如菊,我一 生之中,從未見過這般雅致清麗的姑娘。她身旁跟著一個十四五歲的丫鬟。那位小姐見我注視她,臉上登 時紅了,低聲道:『對不起,先生別見怪,小丫頭隨口亂說。』我霎時間呆住了,甚麼話也說不出來。

「我眼望她出了園子仍是怔怔的不會說話。那藥店主人道:『這一位是武昌凌翰林家的小姐,咱們 武漢出名的美人。她家裡的花卉,那是了不起的。』

「我出了園子,和藥店主人分了手,回到客店,心中除了那位凌小姐之外,再沒有絲毫別的念頭。 到得午後,我便過江到了武昌,問明途徑,到凌翰林府上去。倘若就此進去拜訪,那是太也冒昧,我在府 門外踱來踱去,心裡七上八下,又是歡喜,又是害怕,又斥罵自己該死。我那時年紀已不算小了,可是就 向初墮情網的小伙子一般,變成了只沒頭蒼蠅。」

他說到這裡,臉上現出一股奇異的光彩,眼中神光湛湛,顯得甚是興奮。

狄雲感到害怕,擔心他突然會體力不支,說道:「丁大哥,你還是安安靜靜的歇一會。我去找個大 夫來給你瞧瞧,未必就真的沒法子治。」說著便站起身來。

丁典一把抓住他衣袖,說道:「我們倆這副模樣出去找大夫,那不是自尋死路麼?」頓了一頓,嘆 了口氣,道:「狄兄弟,那日你聽到師妹嫁了別人,氣得上吊。你師妹待你無情無義,實在不值得為她尋 死。」

狄雲點頭道:「不錯,這些年來,我也想穿啦。」

丁典道:「倘若你師妹對你一往情深,終於為你而四,那麼你也該為她死了。」狄雲突然省悟,道: 「那位凌小姐,是為你死的?」丁典道:「正是。她為我死了,現在我也就要為她死啦。我……我心裡很 快活。她對我情深意重,我……我也待她不錯。狄兄弟,別說我中毒無藥可治,就算醫治得好,我也不治 。」

驀然之間,狄雲心中感到一陣難以形容的傷心,那當然是為了痛惜良友將逝,可是內心深處,反而 羨慕他的幸福,因為在這世界上,有一個女子治真心誠意的愛他,甘願為他而死,而他,也是同樣深摯的 報答了這番恩情。可是自己呢?自己呢?

丁典又沉浸在往日的回憶之中,說道:

「凌翰林的府門是朱紅的大門,門口是兩只大石獅子,我是個江湖人,怎能貿然闖進去?我在門外 踱了三個時辰,直踱到黃昏,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盼望甚麼。

「天快黑了,我還是沒想到要離開,忽然間,旁邊小門中出來一個少女,悄步走到我身邊,輕聲說 道:『傻瓜,你在這裡還不走,?小姐請你回家去罷!』我一看,正是凌小姐身邊的那個丫頭。我心中怦 怦亂跳,結結巴巴的道:『你……你說甚麼?』

「她笑嘻嘻的道:『小姐和我賭了東道,賭你甚麼時候才走。我已贏了兩個銀指環啦,你還不走?』 我又驚又喜,道:『我在這裡,小姐早知道了麼?』那丫頭笑道:『我出來瞧了你好幾次,你始終沒見到 我,你靈魂兒也不見了,是不是?』她笑了笑,轉身便走。我忙道:『聽姊姊說,府上有幾本名種的綠菊 花,我很想瞧瞧。不知行不行?』她點點頭,伸手指著後園的一角紅樓,說道:『我去求小姐,要是她答 允,就會把綠菊花放在那紅樓的窗檻上。』

「那天晚上,我在凌府外的石板上坐了一夜。

「到第二天早晨,狄兄弟,我好福氣,兩盆淡綠的菊花當真出現在那窗檻之上。我知道一盆叫做 『春水碧波』,一盆叫做『碧玉如意』,可是我心中想著的,只是放這兩盆花的人。就在那時候,在那帘 子後面,那張天下最美麗的臉龐悄悄露出半面,向我凝望了一眼,忽然間滿臉紅暈,隱到了帘子之後,從 此不再出現。

「狄兄弟,你大哥相貌醜陋,非富非貴,只是個流落江湖的草莽之徒,如何敢盼望得佳人垂青?只 是從此之後,每天早晨,我總是到凌府的後園之外,向小姐的窗檻瞧上半天。凌小姐倒也記著我,每天總 是換一盆鮮花,放在窗檻之上。

「這樣子的六個多月,不論大風大雨,大霜大雪,我天天早晨去賞花。凌小姐也總風雨不改的給我 換一盆鮮花。她每天只看我一眼,決不看第二次,每看了這一眼,總是滿臉紅暈的隱到了帘子之後。我只 要每天這樣見到一次她的眼波,她臉上的紅暈,那就心滿意足。她從來沒跟我說話,我也從不敢開口說一 句。以我的武功,輕輕一縱,便可躍上樓去,到了她身前。但我從來不敢對她有半分輕慢。至於寫一封信 來表達敬慕之忱,那更是不敢了。

「那一年三月初五的夜裡,有兩個和尚到我寓所來,忽然向我襲擊。他們得知了消息,想搶神照經 和劍訣。這兩個和尚,便是『血刀門』五僧中的二僧,其中一個我已在牢獄中料理了,那日你親眼見到的。 可是那時我還沒練成神照功,武功及不上他們,給這兩個惡僧打得重傷,險些性命不保,我躲到馬廄的草 料堆中,這才脫難。

「這一場傷著實不輕,足足躺了三個多月,才勉強能夠起身。我一起床,撐了拐杖,掙紮著便到凌 府的後園門外,只見景物全非,一打聽,原來凌翰林已在三個月前搬了家。搬到甚麼地方,竟是誰也不知。

「狄兄弟,你想想,我這番失望,可比身上這些傷勢厲害得多。我心中奇怪,凌翰林是武昌大名鼎 鼎的人物,搬到了甚麼地方,決不至於誰也不知。可是我東查西問,花了不少財物和氣力,仍是沒半點頭 緒。這中間實在大有蹊蹺。顯然,凌翰林或許是為了躲避仇家,或許是另有特別原因,這才突然間舉家遷 徙,不知去向,湊巧的是,我受傷不久,她家裡就搬了。

「從此我不論做甚麼事都是全無心思,在江湖上東遊西盪。也是我丁典洪福齊天,這日在長沙茶館 之中,無意聽到兩個幫會中人談論,商量著要去荊州找萬震山,說要他交出那部『連城劍譜』來。我想萬 震山師兄弟三人大逆弒師,為的就是這本劍譜,到底那劍譜是副甚麼樣子,倒不妨瞧瞧。於是我悄悄跟著 二人,到了江陵。這兩個幫會中人不自量力,一到萬家去生事,就給萬震山拿住了,送到荊州府衙門去。 我跟著去瞧熱鬧,一見到府衙前貼的大告示,可真喜從天降。原來那知府不是旁人,正是凌小姐的父親凌 退思。

「這天晚上,我悄悄捧了一盆薔薇,放在凌小姐後樓的窗檻上,然後在樓下等著。第二天早晨,小 姐打開窗子,見到了那盆花,驚呼了一聲,隨即又見到了我。我們一年多不見,都以為今生再無相見之日, 此番久別重逢,真是說不出的歡喜。她向我瞧了好一會兒,才紅著臉,輕輕掩上了窗子。第三天,她終於 說話了,問:『你生病了麼?可瘦多了。』

「以後的日子,我不是做人,是在天上做神仙,其實就是做神仙,一定也沒我這般快活。每天半夜 裡,我到樓上去接凌小姐出來,在江陵各處荒山曠野漫遊。我們從沒半分不規矩的行為,然而是無話不說, 比天下最要好的好朋友還更知己。

「一天晚上,凌小姐向我吐露了一個大秘密。原來她爹爹雖然考中進士,做過翰林,其實是兩湖龍 沙幫中的大龍頭。不但文才出眾,武功也十分了得。我對凌小姐既敬若天神,對她父親自然也甚為尊敬, 聽了也不以為意。

「又有一天晚上,凌小姐對我說,她父親所以不做清貴的翰林,又使了數萬兩銀子,千方百計的謀 幹來做荊州知府,乃是有一個重大圖謀。原來他從史書之中,探索到荊州城中某地,一定埋藏有一批數量 巨大無比的財寶。

「凌小姐說,六朝時樑朝的樑武帝經侯景之亂而死,簡文帝接位,又被侯景害死,湘東王蕭繹接位 於江陵,是為樑元帝。樑元帝懦弱無能,性喜積聚財寶,在江陵做了三年皇帝,搜刮的金珠珍寶,不計其 數。承聖三年,魏兵攻破江陵,殺了元帝。但他聚斂的財寶藏在何處,卻無人得知。魏兵元帥於謹為了查 問這批珍寶,拷打殺掠了數千人,始終追查不到。他怕知道珍寶所在的人日後偷偷發掘,將江陵數萬口盡 數驅歸長安。殺的殺,坑的坑,幾乎沒甚麼活口幸存。幾百年來,這秘密始終沒揭破。時候長了,更加誰 也不知道了。

「凌小姐說,他爹爹花了多年功夫,翻查荊州府志,以及各種各樣的古書舊錄,斷定樑元帝這批財 寶,定是埋藏在江陵城外某地。樑元帝性子殘忍,想必定是埋了寶物之後,將得知秘密的人盡數殺了,因 此魏兵元帥不論如何的拷掠百姓終究得不到絲毫線索。」

狄雲聽到這裡,心頭存著的許多疑竇慢慢一個個解明了,說道:「丁大哥,你知道這寶藏的秘密, 是不是?這許多人到牢獄中來找你,也必是想得這個大寶藏。」

丁典臉露苦笑,繼續說下去:

「凌小姐跟我說了這些話,我只覺他爹爹發財之心忒也厲害,他已這般文武全才,又富又貴,何必 再去想甚麼寶藏?後來我跟她談論江湖間的諸般見聞,那晚在江邊見到萬震山三人弒師奪譜的事,自然也 不瞞她。我跟她說到神照經、連城訣等等。

「我們這般過了大半年快活日子,那一日是七月十四,凌小姐對我說:『典哥,咱們的是,總得給 爹爹說了,請他老人家做主,那就不用這般偷偷摸摸……』她這句話沒說完,羞得將臉藏在我懷裡。我說: 『你是千金小姐,我就怕你爹爹瞧我不起。』她說:『我祖上其實也是武林中人,只不過我爹爹去做了官, 我又不會半點武藝。我爹爹是最疼我的,自從我媽死後,我說甚麼他都答允。』

「我聽她這麼說,自然高興得要命。七月十五這一天,在白天該睡覺的時候,也閉不了眼睛。到得 半夜,我又到凌小姐樓上去會她,她滿臉通紅的說:『爹爹說,一切聽女兒的話。』我樂得變成了個大傻 瓜,兩個兒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只是嘻嘻的直笑。

「我倆手挽手走下樓來,忽然在月光之下,看見花圃中多了幾盆顏色特別嬌艷的黃花。這些花的花 瓣黃得像金子一樣,閃閃發亮,花朵的樣子很像荷花,只是沒有荷花那麼大。我二人都是最愛花的,立時 便過去觀賞。凌小姐嘖嘖稱奇,說從來沒見過這種黃花,我們一齊湊進去聞聞,要知道這花的香氣如何 ……」

狄雲聽他敘述往事,月光之下,與心上人攜手同遊,觀賞奇花,當真是天上神仙也比不上了。可是 丁典述說的語調之中卻含有一股陰森森的可怖氣息,狄雲聽得幾乎氣也喘不過來,似乎這廢園之中,有許 多惡鬼要撲上身來一般,突然之間他想到了一個名字,大聲叫道:「金波旬花!」

丁典嘴角邊露出一絲苦笑,隔了好一會,才道:「兄弟,你不笨了。以後你一人行走江湖,也不會 吃虧,我這可放心了。」

狄雲聽他這幾句話中充滿了關切和友愛,忍不住熱淚盈眶,恨恨的道:「凌知府這狗官,他,他, 他不肯將女兒許配給你,那也罷了,何必使這毒計害你?」

丁典道:「當時我怎麼猜想得到?更哪知道這金色的花朵,便是奇毒無比的金波旬花?『波旬』兩 字是梵語,是『惡魔』的意思。這毒花是從天竺傳來的原來天竺人叫它為『惡魔花』,我一聞到花香,便 是一陣暈眩,只見凌小姐身子晃了幾晃,便即摔倒。我忙伸手去扶,自己卻也站立不定。我正運內功調息, 與毒性相抗,突然間暗處搶出幾個手執兵刃的漢子來。我只和他們鬥得幾招,眼前已是漆黑一團,接著便 甚麼也不知道了。

「待得醒轉,手足都已上了銬鐐,連琵琶骨也被鐵鏈穿過。凌知府穿了便服,在花廳中審訊,旁邊 伺候的也不是衙門中的差役,而是他幫會中的兄弟。我自然十分倔強,破口大罵。凌知府先命人狠狠拷打 了我一頓,這才逼我交出神照經和劍訣。

「以後的事,你都知道了。每個月十五,凌知府便提我去拷打一頓,勒逼我交出武經劍訣,我始終 給他個不理不睬。他的耐性也真好,咱們便這麼耗上了。」

狄雲道:「凌小姐呢?他為甚麼不想法子救你?你後來練成了神照經,來去自如,為甚麼不去瞧瞧 她?為甚麼在獄中空等,一直等到她死?」

丁典頭腦中一陣劇烈的暈眩,全身便似在空中漂浮飛舞一般。他出手來亂抓亂摸,似想得到甚麼依 靠狄雲伸手過去握住了他手。丁典突然一驚,使力掙脫,說道:「我手上有毒,你別碰。」狄雲心中又是 一陣難過。

丁典暈了一會,漸漸定下神來,問道:「你剛才說甚麼?」狄雲忽然想起一事,說道:「丁大哥, 你有沒有想過,凌小姐是受她父親囑咐,故意騙你,想要……」丁典一聲大叫,喝道:「放屁!」揮拳便 擊了下來。狄雲自知失言,不願伸手招架,甘心受他一拳。

不料丁典的拳頭伸在半空,卻不落下,相狄雲瞪視片刻。緩緩收回拳頭,道:「弟,你為女子所負, 以致對天下女子都不相信,我也不來怪你。霜華若是受他父親囑咐,想使美人計,要騙我的神照經和連城 訣,那是很容易的。她又何必騙?只須說一句:『你那部神照經和連城訣給了我罷!』她甚至不用明說, 只須暗示一下,或是表示了這麼一點點意思我立刻就給了她。她拿去給她父親也好,施舍給街邊的乞丐也 好,要或是撕爛來玩也好,燒著瞧也好,我都眉頭也不皺一下。狄兄弟,雖然這是武林中的奇書至寶可是 與霜華相比,在我心中,這奇書至寶也不過是糞土而已。凌退思枉自文武全才,實在是個大大的蠢材。他 若叫女兒向我索取,我豈有相拒之理?」

狄雲道:「說不定他曾跟凌小姐說過,凌小姐卻不答允。」

丁典搖頭道:「若有此事,霜華也決不瞞我。」嘆了口氣,說道:「凌退思這種人,於功名利祿、 金銀財寶看得極重,以己度人,以為天下人都如他一般的重財輕義,以為他女兒倘若向我索取,我一定不 允,反倒著了形跡,令我起了提防之心。另外還有個原因,他是翰林知府,女兒卻私下裡結識了我這草莽 布衣。他痛恨我辱沒了他門楣,非殺了我不可。

「他將我擒住後,立時便搜我全身,甚麼東西也找不到,在我的寓所窮搜大索,自然也找不到甚麼。 每個月十五,他總是提我出去盤問拷打,把甚麼甜言蜜語都說完了,威嚇脅迫也都使遍了,我只是給他個 不理不睬。他從我嘴裡問不到半句真話,但從他盤問的話中,我反而推想到了,原來梅念笙老先生跟我說 的那『連城訣』便是找尋樑元帝大寶藏的秘訣。他又曾派人裝扮了囚犯,和我關在一起,想套我的口風。 那人假裝受了冤屈,大罵凌退思不是好人。可是我一下子就瞧了出來只可惜那時沒練成神照功,身上沒多 少力量,打得他不夠厲害。」

他說到這裡,嘴角邊露出一絲微笑,道:「你運氣不好,給我冤枉打了不少頓。若不是你投繯自盡, 到今日說不定給我打也打死了。」狄雲道:「我給人陷害,若不是丁大哥……」丁典左手搖了搖,要他別 說下去,道:「這是機緣。世事都講究一個『緣』字。」

他眼角斜處,月光下見到廢園角落的瓦礫之中,長著一朵小小的紫花,迎風搖曳,頗有孤寂淒涼之 意,便道:「你給我採了來。」狄雲過去摘下花朵,遞在他手裡。

丁典拿著那朵小紫花,神馳往日,緩緩說道:「我給穿了琵琶骨,關在牢裡,一切都已想得清清楚 楚,凌退思是非要了我的命不可。我如將經訣早一日交給他,他便早一日殺我。但如我苦挨不說,他瞧在 財寶的面上,反而不會害我,便是拷打折磨,也只讓我受些皮肉之苦,還真不舍得傷了我的要害。」

狄雲道:「是了,那日我假意要殺你,那獄卒反而大起忙頭,不敢再強兇霸道。」

丁典拿著那朵小紫花,手指微微顫抖,紫花也微微顫抖,緩緩道:

「我在牢獄中給關了一個多月,又氣又急,幾乎要發瘋了。一天晚上,終於來了一個丫鬟,那便是 凌小姐的貼身使婢菊友,我在武昌城裡識得霜華,便因她一言而起。不知霜華使了多少賄賂,才打動獄卒, 引得她來見我一面。可是,菊友一句話也沒有跟我說,也沒甚麼書柬物事遞給我,只是向我呆望。獄卒手 裡拿著一柄尖刀,指住她的背心。我很明白,拿獄卒顯是怕極了凌知府,只許她見我一面,可不許說話。

「菊友瞧了我一會,怔怔的流下淚來。那獄卒連打手勢,命她快走。菊友見到鐵檻外的庭院中長得 有一朵小雛菊,便去採了來,隔著鐵檻遞給了我,伸手指著遠處高樓上的窗檻。窗檻上放著一盆鮮花。我 心中一喜,知道這花是霜華放在那兒的,作為我的伴侶。

「菊友不能多停,轉身走了出去。剛要走出院子的鐵門,高處一箭射了下來,正中她背心,登時便 將她射死了。原來凌退思深怕我朋友來劫獄,連牆頭屋頂都伏得有人。跟著第二箭射下,那獄卒也送了性 命。那時我確是十分害怕,只怕凌退思橫了心,連自己女兒竟也加害。我不敢再觸怒她,每次她審問我, 我只給她裝聾作啞。

「菊友是為我死的,若不是她,我這幾年如何熬得過?我怎知道那窗檻上的鮮花,是霜華為我而放? 可是霜華始終不露面,始終不在那邊窗子中探出頭來讓我瞧她一眼。我當時一點也不明白,有時不免怪她, 為甚麼這樣忍心。

「於是我加緊用功,苦練神照經,要早日功行圓滿,能不受這鐵銬的拘束。我只盼得脫樊籠,帶同 霜華出困。只是這神照功講究妙悟自然,並非一味苦練便能奏功。我給穿了琵琶骨,挑斷了腳筋,自然比 旁人又加倍艱難。直到你自盡之前的兩個月,這才大功告成。這些日子之中,全憑這一盆鮮花作為我的慰 藉。

「凌退思千方百計的想套出我胸中秘密。將你和我關在一起,那也是他的計策。他知道派了親信來 騙我,那是不管用的了,於是索性讓一個真正受了大冤屈的少年人來陪我。時候一久,我自能辨真偽。只 要我和你成了患難之交,向你吐露了真情,那麼在我身上逼不出的,多半能在你口中套騙出來。你年幼無 知,忠厚老實,別人假裝好人,你容易上當。可是我始終不相信你。我親身的遭受,菊友的慘死,叫我對 誰也信不過了。

「事隔多年,凌退思這荊州府知府的官期早已屆滿,該當他調,或是升官,想來他使了銀子,居然 一任一任的做下去。他不想升官,只想得這大寶藏。

「你以為我沒出過獄去嗎?我練成神照功後,當天便出去了,只是出去之前點了你的昏睡穴,你自 然不知道。

「那晚我越過高牆之時,還道不免一場惡鬥,不料事隔多年,凌退思已無防我之心,外邊的守衛早 已撤去。他萬萬想不到神照功如此奇妙,穿了琵琶骨、挑斷了腳筋的人,居然還能練成上乘武功。

「我到了高樓的窗下,心中跳得十分厲害,似乎又回到了初次在窗下見到她的心情。終於鼓起了勇 氣,輕輕在窗上敲了三下,叫了聲:『霜華!』

「她從夢中驚醒過來,朦朦朧朧的道:『大哥!典哥!是你麼?我是在做夢麼?』我隔了這許多苦 日子,終於又再聽到她的聲音,歡喜得真要發狂,顫聲道:「霜妹,是我!我逃出來啦。」 我等她來開窗,以前我們每次相會,總是等她推開窗子招了手,我才進去,我從來不自行進她的房。

「不料她並不開窗,將臉貼在窗紙上,低聲道:『謝天謝地,典哥,你仍是好好的活著,爹爹沒騙 我。』我的聲音很苦澀,說道:『[口恩],你爹爹沒騙你。我還活著。你開窗罷,我要瞧你。』她急道: 『不,不,不行!』我的心沉了下去,問道:『為甚麼不行?』她道:『我答應了爹爹,他不傷你性命, 我就永遠不再跟你相見。他要我起了誓,要我起一個毒誓,倘若我再見你,我媽媽在陰世天天受惡鬼欺負。』 她說到這裡,聲音哽嚥了。她十三歲那年喪母,對亡母是最敬愛不過的。

「我真恨極了凌退思的惡毒心腸。他不殺我,只不過為了想得經訣,霜華便不起這個毒誓,他也決 計舍不得殺我。可是他終於逼得女兒起了這個毒誓,這一個毒誓,將我甚麼指望都化成了泡影。但我仍不 死心,說道:『霜華,你跟我走。你把眼睛用布蒙了起來,永不見我就是。』她哭道:『那不成的。我也 不願你再見我。』

「我胸中積了許多年的怨氣突然迸發出來,叫道:『為甚麼?我非見你不可!』

「她聽到我的聲音有異,柔聲道:『典哥,我知道你給爹爹擒獲後,一再求她放你。他卻將我另行 許配別人,要我死了對你的心。我說甚麼也不答允,他用強逼迫,於是……於是……我用刀子劃破了自己 的臉。』」

狄雲聽到這裡,不禁「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丁典道:「我又是感激,又是憐惜,一掌打破了窗子。她驚呼一聲,閉起了眼睛,伸手蒙住了自己 的臉,可是我已經瞧見了。她那天下最美麗的臉龐上,已又橫又豎的劃上了十七八刀,肌肉翻了出來,一 條條都是鮮紅的疤痕。她美麗的眼睛,美麗的鼻子,美麗的嘴巴,都是歪歪扭扭,變得像妖魔一樣。我伸 手將她摟在懷裡。她平時多麼愛惜自己的容顏,若不是為了我這不祥之人,她怎肯讓自己的臉蛋受半點損 傷?我說:『霜妹,容貌及得上心麼?你為我而毀容,在我心中,你比從前更加美上十倍,百倍。』她哭 道:『到了這地步,咱倆怎麼還能廝守?我答允了爹爹,永遠不再見你。典哥,你……你去罷!』我知道 這是無法挽回的了,說道:『霜妹,我回到牢獄中去,天天瞧著你這窗邊的鮮花。』她卻摟住我的脖子, 說道:『你……你別走!』

「我和她相偎相倚,不再說甚麼話。她不敢看我,我也不敢再瞧她。我當然不是嫌她醜陋,可是 ……可是……她的臉實在毀損得厲害。隔了很久很久,遠處的雞啼了。她說:『典哥,我不能害我死了的 媽媽。你……你以後別再來看我。』我說:『咱倆從此不再相見?』她哭道:『不再相見!我只盼咱倆死 了之後,能夠葬在一起。只盼有哪一位好心人,能夠遂了我這心願,我在陰間天天念佛保佑他。』

「我道:『我已推想到,我所知道的那『連城訣』,便是找尋樑元帝那大寶藏的秘訣。我跟你說, 你好好記住了。』她道:『我不記,我記著幹甚麼?爹爹為了這個秘密,才害得你這樣,典哥,我不想聽。 』我道:『你尋一個誠實可靠之人,要他答允幫咱們成全這個合葬的心願,就將這劍訣對他說。』

「她道:『我這一生是決不下這樓的了,我這副樣子,怎能見人?』可是她想了一想之後,又道: 『好,你跟我說。典哥,我無論如何要跟你葬在一起。就這副樣子去求人,我也不怕。』於是我將劍訣說 了給她聽。她用心記住了。

「東方漸漸亮了,我和她分了手,回到獄中。那時我雖可自由出獄,但我每天要看她窗上的花,我 是永遠永遠不會走的……有人行刺凌退思,我反而救他,因為……因為如果凌退思給人殺了,霜華一個人 孤苦伶仃,在這世上再也沒有依靠……」

他說到這裡,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狄雲道:「大哥你放心,要是你真的好不了,我定要將你和凌小姐合葬。我可不希罕你的甚麼秘訣, 你就是說了,我也決計不聽。」

丁典臉露歡笑,說道:「好兄弟,不枉我結識你一場。你答允給我們合葬,我死得瞑目,我好歡喜 ……」他話聲越來越低,說道:「你如找到這個寶藏,也不必是為了自己發財,可以用來打救天下的苦人, 像我,像你這樣的苦人,天下多得是。這連城訣,你若是不聽,我一死之後便失傳了,豈不可惜?」狄雲 點了點頭

丁典深深吸了口氣,道:「你聽著,這都是謝數字,可弄錯不得。」狄雲打疊精神,凝神傾聽。丁 典道:「第一個字是『四』,第二字是『五十一』,第三字是『三十三』,第四字是『五十三』……」

狄雲正感莫名其妙,忽聽得廢園外腳步聲響,有人說道:「到園子裡去搜搜。」

丁典臉上變色,一躍而起。狄雲跟著跳了起來。只見廢園後門中搶進三條大漢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