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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龍潭虎穴

這姓蔡的老者單名一個威字,在華拳門中輩份甚高。他 見胡斐去了臉上所蒙黃布后,原來是這等模樣的一個大胡子, 細細向他打量了几眼,抱拳道:“啟稟掌門,福大帥有文書到 來。”

胡斐心中一凜:“這件事終于瞞不過了,且瞧他怎么說?” 臉上不動聲色,只“嗯”了一聲。卻聽蔡威道:“這文書是給 小老兒的,查問本門的掌門人推舉出了沒有?其中附了四份 請帖,請掌門人于中秋正日,帶同本門三名弟子,前赴天下 掌門人大會……”

胡斐聽到這里,松了一口氣,心道:“原來如此,倒嚇了 我一跳。別的也沒什么,只是這一日一晚之中,馬姑娘不能 移動,福康安這文書若是下令抓人來著,馬姑娘的性命終于 還是送在他手上了。”

他生怕福康安玩甚花樣,還是將那文書接了過來,細細 瞧了一遍,說道:“蔡師伯,姬師弟,便請你們兩位相陪,再 加上我師妹,咱們四個赴掌門人大會去。”蔡威和姬曉峰大喜, 連連稱謝。侍仆上前稟道:“請程爺、蔡爺、姬爺三位出去用 飯。”

胡斐點點頭,正要去叫醒程靈素,忽聽得她在房中叫道: “大哥,請過來。”胡斐道:“兩位先請,我隨后便來。”聽她 叫聲頗為焦急,當下快步走到房中,一掀門帘,便聽得馬春 花低聲叫喚:“我孩子呢?叫他哥兒倆過來啊……我要瞧瞧孩 子……他哥兒倆呢?”

程靈素秀眉緊蹙,低聲道:“她一定要瞧孩子,這件事不 妙。”胡斐道:“那兩個孩子落在那心腸如此狠毒的老婦手中, 咱們終須設法救了出來。”程靈素道:“馬姑娘很是焦躁,立 時要見,見不著孩子,便哭喊叫喚。這于她病勢大大不妥。” 胡斐沉吟道:“待我去勸勸。”程靈素搖頭道:“她神智不清, 勸不了的。除非馬上將孩子抱來,否則她心頭郁積,毒血固 然不能盡除,藥力也無法達于臟腑。”

胡斐繞室彷徨,一時苦無妙策,說道:“便是冒險再入福 大帥府去搶孩子,最快也得等到今晚。”程靈素嚇了一跳,道: “再進福府去,那不是送死么?”胡斐苦笑了一下,他何嘗不 知昨晚鬧出了這么驚天動地的一件事,今日福康安府中自是 戒備森嚴,便要踏進一步也是千難萬難,如何能再搶得這兩 個孩子出來?若有數十個武藝高強之人同時下手,或者尚能 成事,只憑他單槍匹馬,再加上程靈素,最多加上姬曉峰,三 個人難道真有通天的本事?

過了良久,只聽得馬春花不住叫喚:“孩子,快過來,媽 心里不舒服。你們到哪兒去了?到哪兒去了?”胡斐皺眉道: “二妹,你說怎么辦?”程靈素搖頭道:“她這般牽肚挂腸,不 住口的叫喚,不到三日,不免毒氣攻心。咱們只有盡力而為, 當真救不了,那也是天數使然。”胡斐道:“先吃飯去,一會 再來商量。”

飯后程靈素又替馬春花用了一次藥,只聽她卻叫起福康 安來:“康哥,康哥,怎地你不睬我啊?你把咱們的兩個乖兒 子抱過來,我要親親他哥兒倆。”只把胡斐聽得又是憤怒,又 是焦急。

程靈素拉了拉他衣袖,走到房外的小室之中,臉色鄭重, 說道:“大哥,我跟你說過的話,有不算的沒有?”胡斐好生 奇怪:“干么問起這句話來?”搖頭道:“沒有啊。”程靈素道: “好。我有一句話,你好好聽著。倘若你再進福康安府中去搶 馬姑娘的兒子,你另請名醫來治她的毒罷。我馬上便回南方 去。”

胡斐一愕,尚未答話,程靈素已翩然進房。胡斐知她這 番話全是為了顧念著他,料他眼看如此情勢,定會冒險再入 福府,此舉除了賠上一條性命之外,決無好處。他自己原也 想到,可是此事觸動了他的俠義心腸,憶起昔年在商家堡被 擒吊打,馬春花不住出言求情。有恩不報,非丈夫也,他已 然決意一試,但程靈素忽出此言,倘若自己拚死救了兩個孩 子出來,程靈素卻一怒而去,那可又糟了。

一時之間躊躇無計,信步走上大街,不知不覺間便來到 福康安府附近,但見每隔五步十步,便是兩個衛士,人人提 著兵刃,守衛嚴密之極,別說闖進府去,只要再走近几步,衛 士便要過來盤查。 胡斐不敢多耽,心中悶悶不樂,轉過兩條橫街,見有一 座酒樓,便上樓去獨自小酌。剛喝得兩杯,忽聽隔房中一人 道:“汪大哥,今兒咱們喝到這兒為止,待會就要當值,喝得 臉上酒糟一般的,可不大美。”另人哈哈大笑道:“好,咱們 再干三杯便吃飯。”

胡斐一聽此人聲音,正是汪鐵鶚,心想:“天下事真有這 般巧,居然又在這里撞上他。”轉念一想,卻也不足為奇,他 們說待會便要當值,自是去福康安府輪班守衛。這是福府附 近最考究的一家酒樓,他們在守衛之前,先來喝上三杯,那 也平常得緊。倘若汪鐵鶚這種人當值之前不先舒舒服服的喝 上一場,那才叫奇呢。 只聽另一人道:“汪大哥,你說你識得胡斐。他到底是怎 么樣一個人?”胡斐聽他提到自己名字,不禁一凜,更是凝神 靜聽。

只聽汪鐵鶚長長嘆了口氣,道:“說到胡斐此人,小小年 紀,不但武藝高強,而且愛交朋友,真是一條好漢子。可借 他總是要和大帥作對,昨晚更闖到府里去行刺大帥,真不知 從何說起?”那人笑道:“汪大哥,你雖識得胡斐,可是偏沒 生就一個升官發財的命兒,否則的話,咱們喝完了酒,出得 街去,偏巧撞見了他,咱哥兒倆將他手到擒來,豈不是大大 的一件功勞?”汪鐵鶚笑道:“哈哈,你倒說得輕松愜意!憑 你張九的本領哪,便是有二十個,也未必能拿得住他。”那張 九一聽此言,心中惱了,說道:“那你呢,要几個汪鐵鶚才拿 得住他?”汪鐵鶚道:“我是更加不成啦,便有四十個我這種 膿包,也不管用。”張九冷笑道:“他當真便有三頭六臂,說 得這般厲害。”

胡斐聽他二人話不投機,心念一動,眼見時機稍縱即逝, 當下更不再思,揭過門帘,踏步走進鄰房,說道:“汪大哥, 你在這兒喝酒啊!喂,這位是張大哥。小二,小二,把我的 座兒搬到這里來。”

汪鐵鶚和張九一見胡斐,都是一怔,心想:“你是誰?咱 們可不相識啊?”汪鐵鶚雖聽著他話聲有些熟稔,但見他虯髯 滿臉,那想得到是他?胡斐又道:“剛才我遇見周鐵鷦周大哥, 曾鐵鷗曾二哥,在聚英樓喝了几杯,還說起你汪大哥呢。”汪 鐵鶚含糊答應,竭力思索此人是誰,聽他說來,和周師哥、曾 師哥他們都是熟識,應該不是外人,怎地一時竟想不起來?不 住在心中暗罵自己胡涂。

店伴擺好座頭。胡斐道:“今兒小弟作東,很久沒跟汪大 哥、張大哥喝一杯了。”掏出十兩銀子向店伴一拋,道:“給 存在柜上,有拿手精致的酒菜,只管作來。”那店伴見他手面 豪闊,登時十分恭謹,一疊連聲的吩咐了下去。

不久酒菜陸續送上,胡斐談笑風生,說起來秦耐之、殷 仲翔、王劍英、王劍杰兄弟這干人都很熟絡,一會兒說武藝, 一會兒說賭博,似乎個個都是他的知交朋友。汪鐵鶚老大納 悶,人家這般親熱,倘若開口問他姓名,那可是大大失禮,但 此人到底是誰,便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到半點因頭。張九 只道胡斐是汪鐵鶚的老友,見他出手爽快,來頭顯又不小,自 也樂得叨擾他一頓。

喝了一會酒,菜肴都已上齊,汪鐵鶚實在忍耐不住了,說 道:“你這位大哥怨我無禮,我越活越是胡涂啦。”說著伸手 在自己的額頭上重重一擊,又道:“一時之間我竟想不起你老 哥的名字,真是該死之極了。”

胡斐笑道:“汪大哥真是貴人多忘事。昨兒晚上,你不是 還在舍下吃飯嗎?只可惜一場牌九沒推成,倒弄得周大哥跟 人家動手過招,傷了和氣。”汪鐵鶚一怔,道:“你……你 ……”胡斐笑道:“小弟便是胡斐!” 此言一出,汪鐵鶚和張九猛地一齊站起,驚得話也說不 出來。

胡斐笑道:“怎么?小弟裝了一部胡子,汪大哥便不認得 了么?”汪鐵鶚低聲道:“悄聲!胡大哥,城中到處都在找你, 你敢如此大膽,居然還到這里來喝酒?”胡斐笑道:“怕什么? 連你汪大哥也不認得我,旁人怎認得出來?”汪鐵鶚道:“北 京城里是不能再耽了,你快快出城去吧?盤纏夠不夠?” 胡斐道:“多謝汪大哥古道熱腸,小弟銀子足用了。”心 想:“此人性子粗魯,倒是個厚道之人。”那張九卻臉上變色, 低下了頭一言不發。

汪鐵鶚又道:“今日城門口盤查得緊,你出城時別要露出 破綻,還是我和張大哥送你出城為妙。那位程姑娘呢?”胡斐 搖頭道:“我暫且不出城。我還有一筆帳要跟福大帥算一算。” 張九聽到這里,臉上神色更是顯得異樣。 汪鐵鶚道:“胡大哥,我本領是遠遠的不及你,可是有一 句良言相勸。福大帥權勢熏天,你便當真跟他有仇,又怎斗 他得過?我吃他的飯,在他門下辦事,也不能一味護著你。今 日冒個險送你出城。你快快走吧。”胡斐道:“不成,汪大哥, 你可知我為什么得罪了福大帥?”汪鐵鶚道:“我不知道,正 想問你。”

胡斐當下將福康安如何在商家堡結識馬春花,如何和她 生下兩個孩子,昨晚馬春花如何中毒等情一一低聲說了,又 說到自己如何相救,馬春花如何思念兒子,命在垂危,自己 雖然干冒萬險,也要將那兩個孩子救了出來去交給她。

汪鐵鶚越聽越怒,拍桌說道:“原來這人心腸如此狠毒! 胡大哥,你英雄俠義,當真令人好生欽佩。可是福大帥府中 戒備嚴密,不知有多少高手四下守衛,要救那兩孩子,這會 兒是想也休想。只好待這件事松了下來,慢慢再想法子。”胡 斐道:“我卻有個計較在此,咱們借用了張大哥的服色,讓我 扮成衛士,黑夜之中,由你領著到府里去動手。”

張九臉色大變,霍地站起,手按刀柄。胡斐左手持著酒 杯喝了口酒,右手正伸出筷子去挾菜,突然間左手一揚,半 杯酒潑向張九眼中。張九“啊”的一聲驚呼,伸手去揉。胡 斐筷子探出,在他胸口“神藏”和“中庭”兩穴上各戳了一 下。張九身子一軟,登時倒在椅上。

店小二聽得聲音,過來察看。胡斐道:“這位總爺喝醉了, 得找個店房歇歇。”店小二道:“過去五家門面,便是安遠老 店。小人扶這位總爺過去吧!”胡斐道:“好!”又賞了他五錢 銀子。那店小二歡天喜地,扶著張九到那客店之中。胡斐要 了一間上房,閂上了門,伸指又點了張九身上三處穴道,令 他十二個時辰之中,動彈不得。

汪鐵鶚心中猶似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眼見胡斐 行俠仗義,做事爽快明決,不禁甚是佩服,但想到干的是如 此一樁奇險之事,心中又是惴惴不安。胡斐除下身上衣服,給 張九換上,自己卻穿上了他的一身武官服色,好在兩人都是 中等身材,穿著倒也合身。

汪鐵鶚道:“我是申正當值,過一會兒時候便到了。”胡 斐道:“你給張九告個假,說他生了病,不能當差。我在這兒 等你,到晚間二更天時,你來接我。”汪鐵鶚呆了半晌,心想 只要這一句話兒答應下來,一生便變了模樣,要做個鐵錚錚 的漢子,甚么榮華富貴,就是一筆勾銷﹔但若一心一意為福 大帥出力,不免是非不分,于心不安。 胡斐見他遲疑,說道:“汪大哥,這件事不是一時可決, 你也不用此刻便回我話。”汪鐵鶚點了點頭,徑自出店去了。 胡斐躺在炕上,放頭便睡,他知道眼前實是一場豪賭,不過 下的賭注卻是自己的性命。

到二更天時,汪鐵鶚或者果真獨個兒悄悄來領了自己,混 進福康安府中。但這么一來,汪鐵鶚的性命便是十成中去了 九成。他跟自己說不上有什么交情,跟馬春花更是全無淵源, 為了兩個不相干之人而甘冒生死大險,依著汪鐵鶚的性兒,他 肯干?他自幼便聽從周鐵鷦的吩咐,對這位大師兄奉若神明, 何況又在福康安手下居官多年,這“功名利祿”四字,于他 可不是小事。

若是一位意氣相投的江湖好漢,胡斐決無懷疑。但汪鐵 鶚卻是個本事平庸、渾渾噩噩的武官。 如果他決定升官發財,那么二更不到,這客店前后左右, 便會有上百名好手包圍上來,自己縱然奮力死戰,也定然不 免。

這其間沒有折衷的路可走。汪鐵鶚不能兩不相幫,此事 他若不告發,張九日后怎會不去告他? 胡斐手中已拿了一副牌九,這時候還沒翻出來。要是輸 了,那便輸了自己的性命。這副牌是好是壞,全憑汪鐵鶚一 念之差。他知道汪鐵鶚不是壞人,但要他冒險實在太大,求 他的實在太多,而自己可沒半點好處能報答于他…… 汪鐵鶚這樣的人可善可惡,誰也不能逆料。將性命押在 他的身上,原是險著,但除此之外,實無別法。福康安府中 如此戒備,若是無人指引相助,決計混不進去。

他一著枕便呼呼大睡,這一次竟連夢也沒有做。他根本 不去猜測這場豪賭結果會如何。 牌還沒翻,誰也不知道是什么牌。瞎猜有什么用? 他睡了一個多時辰,朦朧中聽得店堂有人大聲說話,立 時醒覺,坐了起來。只聽那人說道:“不錯,我正要見‘玄’ 字號的那位總爺。喝醉了么?有公事找他。你去給我瞧瞧。” 胡斐一聽不是汪鐵鶚的聲音,心下涼了半截,暗道:“嘿 嘿,這一場大賭終究是輸了。”提起單刀,輕輕推窗向外一望, 只見四下里黑沉沉的并無動靜,當下翻身上屋,伏在瓦面,凝 神傾聽。

汪鐵鶚一去,胡斐知他只有兩條路可走﹔若以俠義為重, 這時便會單身來引自己偷入福府﹔倘若惜身求祿,必定是引 了福府的武士前來圍捕。他既然不來,此事自是糟了。但客 店四周,竟然無人埋伏,倒也頗出胡斐意料之外。要知前來 圍捕的武士不來則已,來則必定人數眾多,一二個高手尚可 隱身潛伏,不令自己發現蹤跡,人數一多,便是透氣之聲也 能聽見了。

他見敵人非眾,稍覺寬心。但見窗外燭光晃動,店小二 手里拿著一只燭台,在門外說道:“總爺,這里有一位總爺要 見您老人家。”胡斐翻身從窗中進房,落地無聲,說道:“請 進來吧!”店小二推開房門,將燭台放在桌上,陪笑道:“那 一位總爺酒醒了吧?若是還沒妥貼,要不給做一碗醒酒湯喝?” 胡斐隨口道:“不用!”眼光盯在店小二身后那名衛士臉上。 只見他約莫四十來歲年紀,灰扑扑一張臉蛋,絲毫不動 聲色,胡斐心道:“好厲害的腳色!

孤身進我房來,居然不露 半點戒懼之意。難道你當真有過人的本領,絕沒將我胡斐放 在心上嗎?”只聽那衛士道:“這位是張大哥嗎?咱們沒見過 面,小弟姓任,任通武,在左營當差。”胡斐道:“原來是任 大哥,幸會幸會。大伙兒人多,平日少跟任大哥親近。”任通 武道:“是啊。上頭轉下來一件公事,叫小弟送給張大哥。”說 著從身邊抽出一件公文來。

胡斐接過一看,見公文左角上赫然印著“兵部正堂”四 個紅字,封皮上寫道:“即交安遠客店,巡捕右營張九收拆, 速速不誤。”胡斐上次在福府中上了個大當,雙手為鋼盒所傷, 這一回學了乖,不即開拆公文,先小心捏了捏封套,見其中 并無古怪,又想到苗人鳳為拆信而毒藥傷目,當下將公文垂 到小腹之前,這才拆開封套,抽出一張白紙,就燭光一看,不 由得驚疑交集。

原來紙上并無一字,卻畫了一幅筆致粗陋的圖畫。圖中 一個吊死鬼打著手勢,正在竭力勸一人懸梁上吊。當時迷信, 有人懸梁自盡,死后變鬼,必須千方百計引誘另一人變鬼,他 自己方得轉世投胎,后來的死者便是所謂替死鬼了。這說法 雖然荒誕不經,但當時卻是人人皆知。

胡斐凝神一想,心念一動,問道:“任大哥今晚在大帥府 中輪值?”任通武道:“正是!小弟這便要去。”說著轉身欲行。 胡斐道:“且慢!請問這公事是誰差任大哥送來?”任通武道: “是我們林參將差小弟送來。”

胡斐到這時已是心中雪亮:原來汪鐵鶚自己拿不定主意, 終究還是去和大師哥周鐵鷦商量。周鐵鷦念著胡斐昨晚續腿 還牌之德,想出了這個計較,他不讓汪鐵鶚犯險,卻輾轉的 差了個替死鬼來。由這人領胡斐進福府,不論成敗,均與他 師兄弟無涉,因此信上非但不署姓名,連字跡也不留一個,以 防萬一事機不密,牽連于他。這一件公文他夾在交給左營林 參將的一疊文件之中,轉了几個手,誰也不知這公文自何而 來。林參將一見是“兵部正堂”的公事,不敢延擱,立即差 人送來。周鐵鷦早知左營的衛士今晚全體在福府中當值守衛, 那林參將不管派誰送信,胡斐均可隨他進府。

這中間的原委曲折胡斐雖然不能盡知,卻也猜了個八不 離九,心下暗笑周鐵鷦老奸巨猾,在京師混了數十年的人,行 事果然與眾不同,但對他相助的一番好意,卻也暗暗感激,當 下說道:“上頭有令,命兄弟隨任大哥進府守衛。”跟著又道: “他媽的,今兒本是輪到我休假,半夜三更的,又把人叫了去。” 任通武笑道:“大帥府中鬧刺客,大伙兒誰都得辛苦些。

好在那一份優賞總是短不了。”胡斐笑道:“回頭領到了錢,小 弟作東,咱哥兒倆到聚英樓去好好樂他一場。任大哥,你是 好酒好賭、還是好色?”任通武哈哈大笑,說道:“這酒色財 氣四門,做兄弟的全都打從心眼兒里歡喜出來。”胡斐在他肩 上一拍,顯得極是親熱,笑道:“咱倆意氣相投,當真是相見 恨晚了。小二,小二,快取酒來!”

任通武躊躇道:“今晚要當差,若是參將知道咱們喝酒, 只怕不便。”胡斐低聲道:“喝三杯,參將知道個屁!”說話間, 店小二已取過酒來,夜里沒甚么下酒之物,只切了一盆鹵牛 肉。 胡斐和任通武連干三杯,擲了一兩銀子在桌上,說道: “余下的是賞錢!”店小二大喜,正要道謝。任通武一把將銀 子搶過,笑道:“張大哥這手面也未免闊得過份,咱們在福大 帥府中當差的,喝几杯酒還用給錢?走吧!時候差不多啦。” 左手拉著胡斐,向外搶出,右手將銀子塞入懷里。店小二瞧 在眼里,卻是敢怒而不敢言。要知福康安府里的衛士在北京 城里橫行慣了,看白戲、吃白食,渾是閑事,便是順手牽羊 拿些店鋪里的物事,小百姓又怎敢作聲?

胡斐一笑,心想此人貪財好酒,倒是容易對付,當下與 他攜手出店。將出店門時,忽聽得屋頂上喀的一聲輕響,聲 音雖極細微,但胡斐聽在耳里,便知有異,低聲道:“任大哥, 我忘了一件物事,請你稍待。”一轉身,便回進自己房中,黑 暗中只見一個瘦削的身形越窗而出,身法甚是快捷,依稀便 是周鐵鷦。

胡斐大奇:“他又到我房中來干么?”微一沉吟,揭開床 帳,探手到張九鼻孔邊一試,果然呼吸已止,竟是被周鐵鷦 使重手點死了。胡斐心中一寒:“此人當真是心思周密,下手 毒辣。本來若不除去張九,定會泄漏他師兄弟倆的機關,只 是沒料到我前腳才出門,他后腳便進來下手,連片刻喘息的 余裕也沒有。”既是如此,他反而放心,知道周鐵鷦對己確是 一片真心,不致于誘引自己進了福府,再令人圍上動手。

于是將張九身子一翻,讓他臉孔朝里,拉過被子窩好了, 轉身出房,說道:“任大哥,勞你等候,咱們走吧。”任通武 道:“自己弟兄,客氣什么?”兩人并肩而行,大搖大擺的走 向福康安府。

只見福府門前站著二十來名衛士,果是戒備不同往日。胡 斐跟著任通武走到門口,一名千總低聲喝道:“威震──”任 通武接口道:“──四海!”那千總點了點頭,說道:“今兒大 伙得多加點勁。”任通武道:“那還會錯么?”胡斐道:“老總, 你說今晚會不會有刺客再進府來?”那千總笑道:“除非他吃 了豹子膽,老虎心。”胡斐哈哈一笑,進了大門。

到達中門時,又是一小隊衛士守著。一名千總低喝口令: “威震──”任通武答道:“──絕域!”那千總道:“任通武, 這人面生得很,是誰啊?”任通武道:“是右營的張大哥,你 沒見過么?”那千總“嗯”了一聲,道:“這部胡子長得倒是 挺威風的。”

兩人折而向左,穿過兩道邊門,到了花園之中。園門口 又是一小隊衛士,那口令卻變成了“威震──千秋”。胡斐心 想:“倘若我不隨任通武進來,便算過了大門,也不能過二門。 即使我探聽到了‘威震四海’的口令,也想不到每一道門的 口令各有變化。”

進了花園,胡斐已識得路徑,心想夜長夢多,早些下手, 也好讓馬春花早一刻安心,又想:“二妹見我這么久不回去, 必已料到我進了福府,定也憂心。”當下加快腳步,向福康安 之母的住所走去。任通武很是詫異,道:“張大哥,你到那里 去?”胡斐道:“上頭派我保護太夫人,說道決計不可令太夫 人受到驚嚇。你不知道么?”任通武道:“原來如此!” 便在此時,前面兩名衛士悄沒聲的巡了過來。左首一人 低喝道:“報名!”任通武道:“左營任通武!”胡斐道:“右營 張九!”那人“啊”的一聲,手按刀柄,喝道:“什么?你是 誰?”

胡斐心中一凜,知道此人和張九熟識,事已敗露,湊到 他耳邊,低聲道:“我是胡斐!”那人驚得呆了,一時手足無 措。胡斐伸指一戳,點中了他的穴道,左手手肘順勢一撞,又 打中了另一名衛士的穴道。任通武驚惶失措,道:“你……你 ……干什么?”胡斐冷冷的道:“大丈夫行不改姓,坐不改名, 我姓胡名斐的便是。”一面說,一面將兩名穴道被點的衛士擲 入了花叢。

任通武吸一口氣,刷的一聲,拔出了腰刀。胡斐笑道: “人人都已瞧見,是你引我進府來的。你叫嚷起來,有何好處? 還不如乖乖的別作聲。”任通武又驚又怕,哪里還說得出話來。 胡斐道:“你要命的,便跟著我來。”任通武這時六神無 主,只得跟在他身后,眼見他一伸手一回肘,便打倒了兩名 武功比自己高得多的衛士,若是與他動手,徒然送了性命,只 盼他別鬧出什么事來,連累了自己。但胡斐既然進得府來,豈 有不鬧事之理?任通武這般痴想,也不過在無法之中自行寬 慰而已。

胡斐快步到相國夫人的屋外,只見七八名衛士站在門口, 若是向前硬闖,未必能迅速過得這一關,心念一動,繞著走 到屋側,提聲喝道:“任通武,你干什么?闖到太夫人屋里來, 想造反么?”這一喝更令任通武摸不著半點頭腦,結結巴巴的 道:“我……我……”

胡斐喝道:“快停步,你圖謀不軌么?”眾衛士聽他吆喝, 吃了一驚,一齊奔了過來。胡斐伸掌托在任通武的背上,掌 力一送,他那龐大的身軀飛了出去,砰的一聲,撞在窗格之 上,登時木屑紛飛。胡斐叫道:“拿住他,拿住他!快快!” 眾衛士一擁而上,都去捉拿任通武。胡斐大叫:“莫驚嚇 了太夫人!這反賊膽子倒是不小。”一面叫嚷,一面沖進房去。 只見太夫人雙手各拉著一個孩子,驚問:“什么事?”那兩孩 子兀在啼哭,叫著:“我要媽媽,我要媽媽。”胡斐道:“有刺 客!小人保護太夫人和兩位公子爺出去。”太夫人多見事故, 一凜之下,心中起疑,喝道:“你是誰?刺客在哪里?”胡斐 不敢多耽,又惱恨她心腸毒辣,下手毒害馬春花,當即搶上 一步,反手便是一掌。

這太夫人貴為相國夫人,當今皇帝是她情郎,三個兒子 都做尚書,兩個媳婦是金枝玉葉的公主,出世以來,哪里受 過這般毆辱?胡斐雖知她心腸之毒,不下于大奸巨惡,但終 究念她是個年老婦人,不欲便此傷她性命,這一掌只使了一 分力氣。饒是如此,她右頰已高高腫起,滿口鮮血,跌落了 兩枚牙齒,驚怒之下,几乎暈了過去。

胡斐俯身對兩個孩子道:“我帶你們去見媽媽。媽媽想念 你們得緊。”兩個孩兒登時笑逐顏開,伸出四條小手臂,要胡 斐抱了去見母親。胡斐左臂一長,一臂抱起兩個孩子,便在 此時,已有兩名衛士奔進屋來。

胡斐心想,若不借重太夫人,實難脫身,伸右手抓住太 夫人衣領,喝道:“太夫人在我掌握之中,你們上來,大家一 齊都死!”說著搶步便往外闖。 這時几名衛士已將任通武擒住,眼睜睜的見胡斐一手抱 了兩個孩子,一手拉著太夫人直往外奔。眾衛士投鼠忌器,那 敢上前動手?只是連聲□哨,緊跟在他身后四五步之處,手 中刀劍距他背心不過數尺,雖見他無法分手抵御,但終究不 敢遞上前去。胡斐心中也是暗暗叫苦,眼見園中眾衛士四面 八方的聚集,自己帶著一老二少,拖拖拉拉,哪里能出府門? 敵人縱然心存顧忌,但只要有人大膽上前,自己總不能當真 便將太夫人打死。

無法可施之下,只有急步向前。這一來雙方成了僵持之 局,眾衛士固然不敢上前動手,胡斐卻也不能脫出險地,時 候一長,衛士越集越多,處境便越是危險。一時苦無善策,只 有豁出了性命不要,走一步便算一步,但聽得叫嚷傳令之聲, 四下呼應。他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拖著太夫人,行走不快,只 是往黑暗處闖去。

便在此時,忽見左首火光一閃,有人大聲叫道:“刺客行 刺公主!要燒死公主啦,要燒死公主啦!”胡斐一怔,聽叫嚷 之聲正是周鐵鷦。但見濃煙火焰,從左邊的一排屋中沖天而 起。那和嘉公主是當今皇帝的親生愛女。若有失閃,福康安 府中合府衛士都有重罪。只所周鐵鷦又叫道:“大家快去救火, 莫傷了公主,我來救太夫人。”周鐵鷦在福康安手下素有威信, 眾衛士又在驚惶失措之下,聽他叫聲威嚴,自有一股懾人之 勢,于是一窩蜂的向公主的住所奔去。

胡斐已知這是他調虎離山之計,好替自己脫困,心下好 生感激。只見周鐵鷦疾奔而至,一刀摟頭砍到。胡斐向旁一 閃,喝道:“好厲害!”將太夫人向他一推。周鐵鷦扶住太夫 人,負在背上。胡斐一手抱了一個孩子。腳下登時快了,只 聽周鐵鷦又提氣叫道:“刺客來得不少,各人緊守原地,保護 大帥和兩位公主,千萬不可中了刺客的調虎離山之計。”眾衛 士一聽“調虎離山”四字,心下均各凜然,不敢再追。

胡斐疾趨花園后門,翻牆而出,卻只叫得一聲苦,但見 東面西面,都是黑壓壓的一片,站滿了衛士。他抱了兩個孩 子,越過一大片空地,搶進了一條胡同。眾衛士大呼:“拿刺 客,拿刺客!”自后追來。

胡斐奔完胡同,轉到一條橫街,只見前面一輛騾車停在 街心。胡斐一躍上車,叫道:“快趕,快趕!重重賞你銀子!” 車夫位上并肩坐著兩人。右邊一個身材瘦削的漢子一提□繩, 鞭子拍的一響,騾子拉著車子便跑。 胡斐喘息稍定,只覺奇臭沖鼻,定睛一看,見車上裝滿 了糞桶,原來那是挨門沿戶替人倒糞桶的一輛糞車,心想: “怪不得半夜三更的,竟有一輛騾車在這兒?”回頭望時,見 眾衛士大聲吶喊,隨后趕來。

他心念一動,提起一只糞桶,向后擲了過去。這一擲力 道極猛,兩名奔在最先的衛士登時給糞桶撞倒,淋漓滿身,一 時竟然爬不起來。其余眾衛士見狀,一齊駐足。這些人都是 精選的悍勇武士,刀山槍林嚇他們不倒,但大糞桶當頭擲來, 卻是誰也不敢嘗一嘗這般滋味。

那騾子足不停步的向前直跑,但過不多時,后面人聲隱 隱,眾衛士又趕了上來。須知福康安是當朝兵部尚書,執掌 天下兵馬大權,府中衛士個個均非庸手,給胡斐接連兩晚鬧 了個天翻地覆,眾衛士的臉皮往哪里擱去?因此一見糞車跑 遠,糞桶已擲投不到,各人踏過滿地糞水,鍥而不舍的繼續 追趕。

胡斐心下煩惱:“倘若我便這么回去,豈不是自行泄露了 住處?馬姑娘未脫險境,怎能引鬼上門?但若不回住處,卻 又躲到哪里去?”便這么尋思之際,眾衛士又迫得近了些,只 是害怕糞桶,不敢十分逼近,各人均想:“咱們便是這么遠遠 跟著,難道在這北京城中,你還能插翅飛去?” 轉眼之間,騾車馳到一個十字路口,只見街心又停著一 輛糞車。胡斐所乘的車子馳著靠近,趕騾子的車夫伸臂向胡 斐一招,喝道:“過去!”縱身一躍,坐上了另一輛糞車。胡 斐抱著兩個孩子跟著躍過。先前車上的另一個漢子接過□繩, 竟是毫不停留,向西邊岔道上奔了下去。胡斐所乘的騾車卻 向東行。

待得眾衛士追到,只見兩輛一模一樣的糞車,一輛向東, 一輛向西,卻不知刺客是在那一輛車中。眾人略一商議,當 下兵分兩路,分頭追趕。 胡斐聽了那身材瘦削的漢子那一聲呼喝,又見了這一躍 的身法,已知是程靈素前來接應,喜道:“二妹,原來是你!” 程靈素“哼”的一聲,并不答話。胡斐又問:“馬姑娘怎樣? 病勢沒轉吧?”程靈素道:“不知道。”胡斐知她生氣了,柔聲 道:“二妹,我沒聽你話,原是我的不是,請你原諒這一次。” 程靈素道:“我說過不給她治病,便不治病。難道我說的不是 人話么?”

說話之間,又到了一處岔道,但見街中心仍是停著一輛 糞車。這一次程靈素卻不換車,只是□哨一聲,做個手勢,兩 輛糞車分向南北,同時奔行。眾衛士追到時面面相覷,大呼: “邪門!邪門!”只得又分一半人北趕,一半人南追。

北京城中街道有如棋盤,一道道縱通南北,橫貫東西,因 此行不到數箭之地,便出現一條岔道,每處十字路口,必有 一輛糞車停著。程靈素見眾衛士追得近了,便不換車,以免 縱起躍落時給他們發覺,若是相距甚遠,便和胡斐攜同兩孩 換一輛車,使騾子力新,奔馳更快。這樣每到一處岔道,眾 衛士的人數便減少了一半,到得后來,稀稀落落的只有五六 人追在后面。這五六人也已奔得氣喘吁吁,腳步慢了很多。 胡斐又道:“二妹,你這條計策真是再妙不過,倘若不是 雇用深夜倒糞的糞車,尋常的大車一輛輛停在街心,給巡夜 官兵瞧見了,定會起疑。”

程靈素冷笑道:“起疑又怎么樣?反 正你不愛惜自己,便是死在官兵手中,也是活該。”胡斐笑道: “我死是活該,只是累得姑娘傷心,那便過意不去。”程靈素 冷笑道:“你不聽我話,自己愛送命,才沒人為你傷心呢。除 非是你那個多情多義的袁姑娘……她又怎么不來助你一臂之 力?”胡斐道:“她沒知道我會這樣傻,竟會闖進福大帥府中 去。天下只有一位姑娘,才知道我會這般蠻干胡來,也只有 她,才能在緊急關頭救我性命。”

這几句話說得程靈素心中舒服慰貼無比,哼了一聲,道: “當年救你性命的是馬姑娘,所以你這般念念不忘,要報她大 恩。”胡斐道:“在我心中,馬姑娘怎能跟我的二妹相比?” 程靈素在黑暗中微微一笑,道:“你求我救治馬姑娘,什 么好聽的話都會說。待得不求人家了,便又把我的說話當作 耳邊風。”胡斐道:“倘若我說的是假話,教我不得好死。”程 靈素道:“真便真,假便假,誰要你賭咒發誓了?”她這句話 口氣松動不少,顯是胸中的氣惱已消了大半。

再過一個十字路口,只見跟在車后的衛士只剩下兩人。胡 斐笑道:“二妹,你拉一拉□,我變個戲法你瞧。”程靈素左 手一勒,那騾子倏地停步。在后追趕的兩名衛士奔得几步,與 騾車已相距不遠。胡斐提起一只空糞桶,猛地擲出,噗的一 響,正好套在一名衛士的頭上。另一名衛士吃了一驚,“啊” 的一聲大叫,轉身便逃。

程靈素見了這滑稽情狀,忍不住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便 在這一笑之中,滿腔怒火終于化為烏有。 胡斐和她并肩坐在車上,接過□繩,這時距昨晚居住之 處已經不遠,后面也再無衛士追來。兩人再馳一程,便即下 車,將車子交給原來的車夫,又加賞了他一兩銀子,命他回 去。各人抱了一個小孩,步行而歸,越牆回進居處,當真是 神不知,鬼不覺,卻有誰知道這兩人適才正是從福大帥府中 大鬧而回?

馬春花見到兩個孩子,精神大振,緊緊摟住了,眼淚便 如珍珠斷線般流下。兩個孩子也是大為高興,直叫“媽媽!” 程靈素瞧著這般情景,眼眶微濕,低聲道:“大哥,我不 怪你啦。咱們原該把孩子奪來,讓他們母子團聚。”胡斐歉然 道:“我沒聽你的吩咐,心中總是抱憾。”程靈素嫣然一笑,道: “咱們第一天見面,你便沒聽我吩咐。我叫你不可離我身邊, 叫你不可出手,你聽話了么?”

馬春花見到孩子后,心下一寬,痊可得便快了,再加程 靈素細心施針下藥,體內毒氣漸除。只是她問起如何到了這 里,福康安何以不見?胡斐和程靈素卻不明言。兩個孩子年 紀尚小,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