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顏色可以自己選喔

六 洗手

岳不群收錄林平之于門牆后,率領眾弟子徑往劉府拜會。 劉正風得到訊息,又驚又喜,武林中大名鼎鼎的“君子劍”華 山掌門居然親身駕到,忙迎了出來,沒口子的道謝。

岳不群 甚是謙和,滿臉笑容的致賀,和劉正風攜手走進大門。天門 道人、定逸師太、余滄海、聞先生、何三七等也都降階相迎。 余滄海心懷鬼胎,尋思:“華山掌門親自到此,諒那劉正 風也沒這般大的面子,必是為我而來。他五岳劍派雖然人多 勢眾,我青城派可也不是好惹的,岳不群倘若口出不遜之言, 我先問他令狐沖嫖妓宿娼,是甚么行徑。當真說翻了臉,也 只好動手。”哪知岳不群見到他時,一般的深深一揖,說道: “余觀主,多年不見,越發的清健了。”余滄海作揖還禮,說 道:“岳先生,你好。”

各人寒暄得几句,劉府中又有各路賓客陸續到來。這天 是劉正風“金盆洗手”的正日,到得巳時二刻,劉正風便返 入內堂,由門下弟子招待客人。

將近午時,五六百位遠客流水般涌到。丐幫副幫主張金 鰲、鄭州六合門夏老拳師率領了三個女婿、川鄂三峽神女峰 鐵老老、東海海砂幫幫主潘吼、曲江二友神刀白克、神筆盧 西思等人先后到來。這些人有的互相熟識,有的只是慕名而 從未見過面,一時大廳上招呼引見,喧聲大作。

天門道人和定逸師太分別在廂房中休息,不去和眾人招 呼,均想:“今日來客之中,有的固然在江湖上頗有名聲地位, 有的卻顯是不三不四之輩。劉正風是衡山派高手,怎地這般 不知自重,如此濫交,豈不墮了我五岳劍派的名頭?”岳不群 名字雖然叫作“不群”,卻十分喜愛朋友,來賓中許多藉藉無 名、或是名聲不甚清白之徒,只要過來和他說話,岳不群一 樣和他們有說有笑,絲毫不擺出華山派掌門、高人一等的架 子來。

劉府的眾弟子指揮廚案仆役,里里外外擺設了二百來席。 劉正風的親戚、門客、帳房,和劉門弟子向大年、米為義等 恭請眾賓入席。依照武林中的地位聲望,泰山派掌門天門道 人該坐首席,只是五岳劍派結盟,天門道人和岳不群、定逸 師太等有一半是主人,不便上坐,一眾前輩名宿便群相退讓, 誰也不肯坐首席。

忽聽得門外砰砰兩聲銃響,跟著鼓樂之聲大作,又有鳴 鑼喝道的聲音,顯是甚么官府來到門外。群雄一怔之下,只 見劉正風穿著嶄新熟羅長袍,匆匆從內堂奔出。群雄歡聲道 賀。劉正風略一拱手,便走向門外,過了一會,見他恭恭敬 敬的陪著一個身穿公服的官員進來。群雄都感奇怪:“難道這 官兒也是個武林高手?”眼見他雖衣履皇然,但雙眼昏昏,一 臉酒色之氣,顯非身具武功。岳不群等人則想:“劉正風是衡 山城大紳士,平時免不了要結交官府,今日是他大喜的好日 子,地方上的官員來敷衍一番,那也不足為奇。”

卻見那官員昂然直入,居中一站,身后的衙役右腿跪下, 雙手高舉過頂,呈上一只用黃緞覆蓋的托盤,盤中放著一個 卷軸。那官員躬著身子,接過了卷軸,朗聲道:“聖旨到,劉 正風聽旨。”

群雄一聽,都吃了一驚:“劉正風金盆洗手,封劍歸隱, 那是江湖上的事情,與朝廷有甚么相干?怎么皇帝下起聖旨 來?難道劉正風有逆謀大舉,給朝廷發覺了,那可是殺頭抄 家誅九族的大罪啊。”各人不約而同的想到了這一節,登時便 都站了起來,沉不住氣的便去抓身上兵刃,料想這官員既來 宣旨,劉府前后左右一定已密布官兵,一場大□殺已難避免, 自己和劉正風交好,決不能袖手不理,再說覆巢之下,焉有 完卵,自己既來劉府赴會,自是逆黨中人,縱欲置身事外,又 豈可得?只待劉正風變色喝罵,眾人白刃交加,頃刻間便要 將那官員斬為肉醬。

哪知劉正風竟是鎮定如恆,雙膝一屈,便跪了下來,向 那官員連磕了三個頭,朗聲道:“微臣劉正風聽旨,我皇萬歲 萬歲萬萬歲。”

群雄一見,無不愕然。

那官員展開卷軸,念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據湖南省 巡撫奏知,衡山縣庶民劉正風,急公好義,功在桑梓,弓馬 嫻熟,才堪大用,著實授參將之職,今后報效朝廷,不負朕 望,欽此。”

劉正風又磕頭道:“微臣劉正風謝恩,我皇萬歲萬歲萬萬 歲。”站起身來,向那官員彎腰道:“多謝張大人栽培提拔。” 那官員捻須微笑,說道:“恭喜,恭喜,劉將軍,此后你我一 殿為臣,卻又何必客氣?”劉正風道:“小將本是一介草莽匹 夫,今日蒙朝廷授官,固是皇上恩澤廣被,令小將光宗耀祖, 卻也是當道恩相、巡撫大人和張大人的逾格栽培。”那官員笑 道:“哪里,哪里。”

劉正風轉頭向方千駒道:“方賢弟,奉敬 張大人的禮物呢?”方千駒道:“早就預備在這里了。”轉身取 過一只圓盤,盤中是個錦袱包裹。

劉正風雙手取過,笑道:“些些微禮,不成敬意,張大人 哂納。”那張大人笑道:“自己兄弟,劉大人卻又這般多禮。” 使個眼色,身旁的差役便接了過去。那差役接過盤子時,雙 臂向下一沉,顯然盤中之物分量著實不輕,并非白銀而是黃 金。那張大人眉花眼笑,道:“小弟公務在身,不克久留,來 來來,斟三杯酒,恭賀劉將軍今日封官授職,不久又再升官 晉爵,皇上恩澤,綿綿加被。”早有左右斟過酒來。張大人連 盡三杯,拱拱手,轉身出門。劉正風滿臉笑容,直送到大門 外。只聽鳴鑼喝道之聲響起,劉府又放禮銃相送。

這一幕大出群雄意料之外,人人面面相覷,做聲不得,各 人臉色又是尷尬,又是詫異。

來到劉府的一眾賓客雖然并非黑道中人,也不是犯上作 亂之徒,但在武林中各具名望,均是自視甚高的人物,對官 府向來不瞧在眼中,此刻見劉正風趨炎附勢,給皇帝封一個 “參將”那樣芝麻綠豆的小小武官,便感激涕零,作出種種肉 麻的神態來,更且公然行賄,心中都瞧他不起,有些人忍不 住便露出鄙夷之色。年紀較大的來賓均想:“看這情形,他這 頂官帽定是用金銀買來的,不知他花了多少黃金白銀,才買 得了巡撫的保舉。劉正風向來為人正直,怎地臨到老來,利 祿熏心,居然不擇手段的買個官來做做?”

劉正風走到群雄身前,滿臉堆歡,揖請各人就座。無人 肯座首席,居中那張太師椅便任其空著。左首是年壽最高的 六合門夏老拳師,右首是丐幫副幫主張金鰲。張金鰲本人雖 無驚人藝業,但丐幫是江湖上第一大幫,丐幫幫主解風武功 及名望均高,人人都敬他三分。

群雄紛紛坐定,仆役上來獻菜斟酒。米為義端出一張茶 几,上面鋪了錦緞。向大年雙手捧著一只金光燦爛、徑長尺 半的黃金盆子,放在茶几之上,盆中已盛滿了清水。只聽得 門外砰砰砰放了三聲銃,跟著砰拍、砰拍的連放了八響大爆 竹。在后廳、花廳坐席的一眾后輩子弟,都涌到大廳來瞧熱 鬧。

劉正風笑嘻嘻的走到廳中,抱拳團團一揖。群雄都站起 還禮。

劉正風朗聲說道:“眾位前輩英雄,眾位好朋友,眾位年 輕朋友。各位遠道光臨,劉正風實是臉上貼金,感激不盡。兄 弟今日金盆洗手,從此不過問江湖上的事,各位想必已知其 中原因。兄弟已受朝廷恩典,做一個小小官兒。常言道:食 君之祿,忠君之事。江湖上行事講究義氣﹔國家公事,卻須 奉公守法,以報君恩。這兩者如有沖突,叫劉正風不免為難。 從今以后,劉正風退出武林,我門下弟子如果愿意改投別門 別派,各任自便。劉某邀請各位到此,乃是請眾位好朋友作 個見証。以后各位來到衡山城,自然仍是劉某人的好朋友,不 過武林中的種種恩怨是非,劉某卻恕不過問了。”說著又是一 揖。

群雄早已料到他有這一番說話,均想:“他一心想做官, 那是人各有志,勉強不來。反正他也沒得罪我,從此武林中 算沒了這號人物便是。”有的則想:“此舉實在有損衡山派的 光彩,想必衡山掌門莫大先生十分惱怒,是以竟沒到來。”更 有人想:“五岳劍派近年來在江湖上行俠仗義,好生得人欽仰, 劉正風卻做出這等事來。人家當面不敢說甚么,背后卻不免 齒冷。”也有人幸災樂禍,尋思:“說甚么五岳劍派是俠義門 派,一遇到升官發財,還不是巴巴的向官員磕頭?還提甚么 ‘俠義’二字?”

群雄各懷心事,一時之間,大廳上鴉雀無聲。本來在這 情景之下,各人應紛紛向劉正風道賀,恭維他甚么“福壽全 歸”、“急流勇退”、“大智大勇”等等才是,可是一千余人濟 濟一堂,竟是誰也不說話。

劉正風轉身向外,朗聲說道:“弟子劉正風蒙恩師收錄門 下,授以武藝,未能張大衡山派門楣,十分慚愧。好在本門 有莫師哥主持,劉正風庸庸碌碌,多劉某一人不多,少劉某 一人不少。從今而后,劉某人金盆洗手,專心仕宦,卻也決 計不用師傳武藝,以求升官進爵,死于江湖上的恩怨是非,門 派爭執,劉正風更加決不過問。若違是言,有如此劍。”右手 一翻,從袍底抽出長劍,雙手一扳,拍的一聲,將劍鋒扳得 斷成兩截,他折斷長劍,順手讓兩截斷劍墮下,嗤嗤兩聲輕 響,斷劍插入了青磚之中。

群雄一見,皆盡駭異,自這兩截斷劍插入青磚的聲音中 聽來,這口劍顯是砍金斷玉的利器,以手勁折斷一口尋常鋼 劍,以劉正風這等人物,自是毫不希奇,但如此舉重若輕,毫 不費力的折斷一口寶劍,則手指上功夫之純,實是武林中一 流高手的造詣。聞先生嘆了口氣,說道:“可惜,可惜!”也 不知是他可惜這口寶劍,還是可惜劉正風這樣一位高手,竟 然甘心去投靠官府。

劉正風臉露微笑,捋起了衣袖,伸出雙手,便要放入金 盆,忽聽得大門外有人厲聲喝道:“且住!”

劉正風微微一驚,抬起頭來,只見大門口走進四個身穿 黃衫的漢子。這四人一進門,分往兩邊一站,又有一名身材 甚高的黃衫漢子從四人之間昂首直入。這人手中高舉一面五 色錦旗,旗上綴滿了珍珠寶石,一展動處,發出燦爛寶光。許 多人認得這面旗子的,心中都是一凜:“五岳劍派盟主的令旗 到了!”

那人走到劉正風身前,舉旗說道:“劉師叔,奉五岳劍派 左盟主旗令:劉師叔金盆洗手大事,請暫行押后。”劉正風躬 身說道:“但不知盟主此令,是何用意?”那漢子道:“弟子奉 命行事,實不知盟主的意旨,請劉師叔恕罪。” 劉正風微笑道:“不必客氣。賢侄是千丈松史賢侄吧?”他 臉上雖然露出笑容,但語音已微微發顫,顯然這件事來得十 分突兀,以他如此多歷陣仗之人,也不免大為震動。

那漢子正是嵩山派門下的弟子千丈松史登達,他聽得劉 正風知道自己的名字和外號,心中不免得意,微微躬身,道: “弟子史登達拜見劉師叔。”他搶上几步,又向天門道人、岳 不群、定逸師太等人行禮,道:“嵩山門下弟子,拜見眾位師 伯、師叔。”其余四名黃衣漢子同時躬身行禮。

定逸師太甚是喜歡,一面欠身還禮,說道:“你師父出來 阻止這件事,那是再好也沒有了。我說呢,咱們學武之人,俠 義為重,在江湖上逍遙自在,去做甚么勞什子的官兒?只是 我見劉賢弟一切安排妥當,決不肯聽老尼姑的勸,也免得多 費一番唇舌。”

劉正風臉色鄭重,說道:“當年我五岳劍派結盟,約定攻 守相助,維護武林中的正氣,遇上和五派有關之事,大伙兒 須得聽盟主的號令。這面五色令旗是我五派所共制,見令旗 如見盟主,原是不錯。不過在下今日金盆洗手,是劉某的私 事,既沒違背武林的道義規矩,更與五岳劍派并不相干,那 便不受盟主旗令約束。請史賢侄轉告尊師,劉某不奉旗令,請 左師兄恕罪。”說著走向金盆。

史登達身子一晃,搶著攔在金盆之前,右手高舉錦旗,說 道:“劉師叔,我師父千叮萬囑,務請師叔暫緩金盆洗手。我 師父言道,五岳劍派,同氣連枝,大家情若兄弟。我師父傳 此旗令,既是顧全五岳劍派的情誼,亦為了維護武林中的正 氣,同時也是為劉師叔的好。”

劉正風道:“我這可不明白了。劉某金盆洗手喜筵的請柬, 早已恭恭敬敬的派人送上嵩山,另有長函稟告左師兄。左師 兄倘若真有這番好意,何以事先不加勸止?直到此刻才發旗 令攔阻,那不是明著要劉某在天下英雄之前出爾反爾,叫江 湖上好漢恥笑于我?”

史登達道:“我師父囑咐弟子,言道劉師叔是衡山派鐵錚 錚的好漢子,義薄云天,武林中同道向來對劉師叔甚是尊敬, 我師父心下也十分欽佩,要弟子萬萬不可有絲毫失禮,否則 嚴懲不貸。劉師叔大名播于江湖,這一節卻不必過慮。” 劉正風微微一笑,道:“這是左盟主過獎了,劉某焉有這 等聲望?”

定逸師太見二人僵持不決,忍不住又插口道:“劉賢弟, 這事便擱一擱又有何妨。今日在這里的,個個都是好朋友,又 會有誰來笑話于你?就算有一二不知好歹之徒,妄肆譏評,縱 然劉賢弟不和他計較,貧尼就先放他不過。”說著眼光在各人 臉上一掃,大有挑戰之意,要看誰有這么大膽,來得罪她五 岳劍派中的同道。

劉正風點頭道:“既然定逸師太也這么說,在下金盆洗手 之事,延至明日午時再行。請各位好朋友誰都不要走,在衡 山多盤桓一日,待在下向嵩山派的眾位賢侄詳加討教。” 便在此時,忽聽得后堂一個女子的聲音叫道:“喂,你這 是干甚么的?我愛跟誰在一起玩兒,你管得著么?”群雄一怔, 聽她口音便是早一日和余滄海大抬其杠的少女曲非煙。

又聽得一個男子的聲音道:“你給我安安靜靜的坐著,不 許亂動亂說,過得一會,我自然放你走。”曲非煙道:“咦,這 倒奇了,這是你的家嗎?我喜歡跟劉家姊姊到后園子去捉蝴 蝶,為甚么你攔著不許?”那人道:“好罷!你要去,自己去 好了,請劉姑娘在這里耽一會兒。”曲非煙道:“劉姊姊說見 到你便討厭,你快給我走得遠遠地。劉姊姊又不認得你,誰 要你在這里纏七纏八。”只聽得另一個女子聲音說道:“妹妹, 咱們去罷,別理他。”那男子道:“劉姑娘,請你在這里稍待 片刻。”

劉正風愈聽愈氣,尋思:“哪一個大膽狂徒到我家來撒野, 居然敢向我菁兒無禮?” 劉門二弟子米為義聞聲趕到后堂,只見師妹和曲非煙手 攜著手,站在天井之中,一個黃衫青年張開雙手,攔住了她 二人。米為義一見那人服色,認得是嵩山派的弟子,不禁心 中有氣,咳嗽一聲,大聲道:“這位師兄是嵩山派門下罷,怎 不到廳上坐地?”

那人傲然道:“不用了。奉盟主號令,要看住劉家的眷屬, 不許走脫了一人。” 這几句話聲音并不甚響,但說得驕矜異常,大廳上群雄 人人聽見,無不為之變色。 劉正風大怒,向史登達道:“這是從何說起?”史登達道: “萬師弟,出來罷,說話小心些。劉師叔已答應不洗手了。”后 堂那漢子應道:“是!那就再好不過。”說著從后堂轉了來,向 劉正風微一躬身,道:“嵩山門下弟子萬大平,參見劉師叔。” 劉正風氣得身子微微發抖,朗聲說道:“嵩山派來了多少 弟子,大家一齊現身罷!”

他一言甫畢,猛聽得屋頂上、大門外、廳角落、后院中、 前后左右,數十人齊聲應道:“是,嵩山派弟子參見劉師叔。” 几十人的聲音同時叫了出來,聲既響亮,又是出其不意,群 雄都吃了一驚。但見屋頂上站著十余人,一色的身穿黃衫。大 廳中諸人卻各樣打扮都有,顯然是早就混了進來,暗中監視 著劉正風,在一千余人之中,誰都沒有發覺。

定逸師太第一個沉不住氣,大聲道:“這……這是甚么意 思?太欺侮人了!” 史登達道:“定逸師伯恕罪。我師父傳下號令,說甚么也 得勸阻劉師叔,不可讓他金盆洗手,深恐劉師叔不服號令,因 此上多有得罪。”

便在此時,后堂又走出十几個人來,卻是劉正風的夫人, 他的兩個幼子,以及劉門的七名弟子,每一人身后都有一名 嵩山弟子,手中都持匕首,抵住了劉夫人等人后心。 劉正風朗聲道:“眾位朋友,非是劉某一意孤行,今日左 師兄竟然如此相脅,劉某若為威力所屈,有何面目立于天地 之間?左師兄不許劉某金盆洗手,嘿嘿,劉某頭可斷,志不 可屈。”說著上前一步,雙手便往金盆中伸去。

史登達叫道:“且慢!”令旗一展,攔在他身前。劉正風 左手疾探,兩根手指往他眼中插去。史登達雙臂向上擋格,劉 正風左手縮回,右手兩根手指又插向他雙眼。史登達無可招 架,只得后退。劉正風一將他逼開,雙手又伸向金盆。只聽 得背后風聲颯然,有兩人扑將上來,劉正風更不回頭,左腿 反彈而出,砰的一聲,將一名嵩山弟子遠遠踢了出去,右手 辨聲抓出,抓住另一名嵩山弟子的胸口,順勢提起,向史登 達擲去。他這兩下左腿反踢,右手反抓,便如背后生了眼睛 一般,部位既准,動作又快得出奇,確是內家高手,大非尋 常。

嵩山群弟子一怔之下,一時無人再敢上來。站在他兒子 身后的嵩山弟子叫道:“劉師叔,你不住手,我可要殺你公子 了。” 劉正風回過頭來,向兒子望了一眼,冷冷的道:“天下英 雄在此,你膽敢動我兒一根寒毛,你數十名嵩山弟子盡皆身 為肉泥。”此言倒非虛聲恫嚇,這嵩山弟子倘若當真傷了他的 幼子,定會激起公憤,群起而攻,嵩山弟子那就難逃公道。他 一回身,雙手又向金盆伸去。

眼見這一次再也無人能加阻止,突然銀光閃動,一件細 微的暗器破空而至。劉正風退后兩步,只聽得叮的一聲輕響, 那暗器打在金盆邊緣。金盆傾倒,掉下地來,嗆□□一聲響, 盆子翻轉,盆底向天,滿盆清水都潑在地下。

同時黃影晃動,屋頂上躍下一人,右足一起,往金盆底 □落,一只金盆登時變成平平的一片。這人四十來歲,中等 身材,瘦削異常,上唇留了兩撇鼠須,拱手說道:“劉師兄, 奉盟主號令,不許你金盆洗手。”

劉正風識得此人是嵩山派掌門左冷禪的第四師弟費彬、 一套大嵩陽手武林中赫赫有名,瞧情形嵩山派今日前來對付 自己的,不僅第二代弟子而已。金盆既已被他□爛,金盆洗 手之舉已不可行,眼前之事是盡力一戰,還是暫且忍辱?霎 時間心念電轉:“嵩山派雖執五岳盟旗,但如此咄咄逼人,難 道這里千余位英雄好漢,誰都不挺身出來說一句公道話?”當 下拱手還禮,說道:“費師兄駕到,如何不來喝一杯水酒,卻 躲在屋頂,受那日晒之苦?嵩山派多半另外尚有高手到來,一 齊都請現身罷。單是對付劉某,費師兄一人已綽綽有余,若 要對付這里許多英雄豪杰,嵩山派只怕尚嫌不足。”

費彬微微一笑,說道:“劉師兄何須出言挑撥離間?就算 單是和劉師兄一人為敵,在下也抵擋不了適才劉師兄這一手 ‘小落雁式’。嵩山派決不敢和衡山派有甚么過不去,決不敢 得罪了此間哪一位英雄,甚至連劉師兄也不敢得罪了,只是 為了武林中千百萬同道的身家性命,前來相求劉師兄不可金 盆洗手。”

此言一出,廳上群雄盡皆愕然,均想:“劉正風是否金盆 洗手,怎么會和武林中千百萬同道的身家性命相關?”

果然聽得劉正風接口道:“費師兄此言,未免太也抬舉小 弟了。劉某只是衡山派中一介庸手,兒女俱幼,門下也只收 了這么八九個不成材的弟子,委實無足輕重之至。劉某一舉 一動,怎能涉及武林中千百萬同道的身家性命?”

定逸師太又插口道:“是啊。劉賢弟金盆洗手,去做那芝 麻綠豆官兒,老實說,貧尼也大大的不以為然,可是人各有 志,他愛升官發財,只要不害百姓,不壞了武林同道的義氣, 旁人也不能強加阻止啊。我瞧劉賢弟也沒這么大的本領,居 然能害到許多武林同道。”

費彬道:“定逸師太,你是佛門中有道之士,自然不明白 旁人的鬼蜮伎倆。這件大陰謀倘若得逞,不但要害死武林中 不計其數的同道,而且普天下善良百姓都會大受毒害。各位 請想一想,衡山派劉三爺是江湖上名頭響亮的英雄豪杰,豈 肯自甘墮落,去受那些骯臟狗官的齷齪氣?劉三爺家財萬貫, 哪里還貪圖升官發財?這中間自有不可告人的原因。”

群雄均想:“這話倒也有理,我早在懷疑,以劉正風的為 人,去做這么一個小小武官,實在太過不倫不類。” 劉正風不怒反笑,說道:“費師兄,你要血口噴人,也要 看說得像不像。嵩山派別的師兄們,便請一起現身罷!”

只聽得屋頂上東邊西邊同時各有一人應道:“好!”黃影 晃動,兩個人已站到了廳口,這輕身功夫,便和剛才費彬躍 下時一模一樣。站在東首的是個胖子,身材魁偉,定逸師太 等認得他是嵩山派掌門人的二師弟托塔手丁勉,西首那人卻 極高極瘦,是嵩山派中坐第三把交椅的仙鶴手陸柏。這二人 同時拱了拱手,道:“劉三爺請,眾位英雄請。”

丁勉、陸柏二人在武林中都是大有威名,群雄都站起身 來還禮,眼見嵩山派的好手陸續到來,各人心中都隱隱覺得, 今日之事不易善罷,只怕劉正風非吃大虧不可。

定逸師太氣忿忿的道:“劉賢弟,你不用擔心,天下事抬 不過一個‘理’字。別瞧人家人多勢眾,難道咱們泰山派、華 山派、恆山派的朋友,都是來睜眼吃飯不管事的不成?” 劉正風苦笑道:“定逸師太,這件事說起來當真好生慚愧, 本來是我衡山派內里的門戶之事,卻勞得諸位好朋友操心。劉 某此刻心中已清清楚楚,想必是我莫師哥到嵩山派左盟主那 里告了我一狀,說了我種種不是,以致嵩山派的諸位師兄來 大加問罪,好好好,是劉某對莫師哥失了禮數,由我向莫師 哥認錯賠罪便是。”

費彬的目光在大廳上自東而西的掃射一周,他眼睛瞇成 一線,但精光燦然,顯得內功深厚,說道:“此事怎地跟莫大 先生有關了?莫大先生請出來,大家說個明白。”他說了這几 句話后,大廳中寂靜無聲,過了半晌,卻不見“瀟湘夜雨”莫 大先生現身。

劉正風苦笑道:“我師兄弟不和,武林朋友眾所周知,那 也不須相瞞。小弟仗著先人遺蔭,家中較為寬裕。我莫師哥 卻家境貧寒。本來朋友都有通財之誼,何況是師兄弟?但莫 師哥由此見嫌,絕足不上小弟之門,我師兄弟已有數年沒來 往、不見面,莫師哥今日自是不會光臨了。在下心中所不服 者,是左盟主只聽了我莫師哥的一面之辭,便派了這么多位 師兄來對付小弟,連劉某的老妻子女,也都成為階下之囚,那 ……那未免是小題大做了。”

費彬向史登達道:“舉起令旗。”史登達道:“是!”高舉 令旗,往費彬身旁一站。費彬森然說道:“劉師兄,今日之事, 跟衡山派掌門莫大先生沒半分干系,你不須牽扯到他身上。左 盟主吩咐了下來,要我們向你查明﹔劉師兄和魔教教主東方 不敗暗中有甚么勾結?設下了甚么陰謀,來對付我五岳劍派 以及武林中一眾正派同道?”

此言一出,群雄登時聳然動容,不少人都驚噫一聲。魔 教和白道中的英俠勢不兩立,雙方結仇已逾百年,纏斗不休, 互有勝敗。這廳上千余人中,少說也有半數曾身受魔教之害, 有的父兄被殺,有的師長受戕,一提到魔教,誰都切齒痛恨。 五岳劍派所以結盟,最大的原因便是為了對付魔教。魔教人 多勢眾,武功高強,名門正派雖然各有絕藝,卻往往不敵,魔 教教主東方不敗更有“當世第一高手”之稱,他名字叫做 “不敗”,果真是藝成以來,從未敗過一次,實是非同小可。群 雄聽得費彬指責劉正風與魔教勾結,此事確與各人身家性命 有關,本來對劉正風同情之心立時消失。

劉正風道:“在下一生之中,從未見過魔教教主東方不敗 一面,所謂勾結,所謂陰謀,卻是從何說起?” 費彬側頭瞧著三師兄陸柏,等他說話。陸柏細聲細語的 道:“劉師兄,這話恐怕有些不盡不實了。魔教中有一位護法 長老,名字叫作曲洋的,不知劉師兄是否相識?” 劉正風本來十分鎮定,但聽到他提起“曲洋”二字,登 時變色,口唇緊閉,并不答話。

那胖子丁勉自進廳后從未出過一句聲,這時突然厲聲問 道:“你識不識得曲洋?”他話聲洪亮之極,這七個字吐出口 來,人人耳中嗡嗡作響。他站在那里一動不動,身材本已魁 梧奇偉,在各人眼中看來,似乎更突然高了尺許,顯得威猛 無比。

劉正風仍不置答,數千對眼光都集中在他臉上。各人都 覺劉正風答與不答,都是一樣,他既然答不出來,便等于默 認了。過了良久,劉正風點頭道:“不錯!曲洋曲大哥,我不 但識得,而且是我生平唯一知己,最要好的朋友。”

霎時之間,大廳中嘈雜一片,群雄紛紛議論。劉正風這 几句話大出眾人意料之外,各人猜到他若非抵賴不認,也不 過承認和這曲洋曾有一面之緣,萬沒想到他竟然會說這魔教 長老是他的知交朋友。

費彬臉上現出微笑,道:“你自己承認,那是再好也沒有, 大丈夫一人作事一身當。劉正風,左盟主定下兩條路,憑你 抉擇。”

劉正風宛如沒聽到費彬的說話,神色木然,緩緩坐了下 來,右手提起酒壺,斟了一杯,舉杯就唇,慢慢喝了下去。群 雄見他綢衫衣袖筆直下垂,不起半分波動,足見他定力奇高, 在這緊急關頭居然仍能絲毫不動聲色,那是膽色與武功兩者 俱臻上乘,方克如此,兩者缺一不可,各人無不暗暗佩服。 費彬朗聲說道:“左盟主言道:劉正風乃衡山派中不可多 得的人才,一時誤交匪人,入了歧途,倘若能深自悔悟,我 輩均是俠義道中的好朋友,豈可不與人為善,給他一條自新 之路?左盟主吩咐兄弟轉告劉師兄:你若選擇這條路,限你 一個月之內,殺了魔教長老曲洋,提頭來見,那么過往一概 不究,今后大家仍是好朋友、好兄弟。”

群雄均想:正邪不兩立,魔教的旁門左道之士,和俠義 道人物一見面就拚你死我活,左盟主要劉正風殺了曲洋自明 心跡,那也不算是過分的要求。

劉正風臉上突然閃過一絲淒涼的笑容,說道:“曲大哥和 我一見如故,傾蓋相交。他和我十余次聯床夜話,偶然涉及 門戶宗派的異見,他總是深自嘆息,認為雙方如此爭斗,殊 屬無謂。我和曲大哥相交,只是研討音律。他是七弦琴的高 手,我喜歡吹簫,二人相見,大多時候總是琴簫相和,武功 一道,從來不談。”他說到這里,微微一笑,續道:“各位或 者并不相信,然當今之世,劉正風以為撫琴奏樂,無人及得 上曲大哥,而按孔吹簫,在下也不作第二人想。曲大哥雖是 魔教中人,但自他琴音之中,我深知他性行高潔,大有光風 霽月的襟懷。劉正風不但對他欽佩,抑且仰慕。劉某雖是一 介鄙夫,卻決計不肯加害這位君子。”

群雄越聽越奇,萬料不到他和曲洋相交,竟然由于音樂, 欲待不信,又見他說得十分誠懇,實無半分作偽之態,均想 江湖上奇行特立之士甚多,自來聲色迷人,劉正風耽于音樂, 也非異事。知道衡山派底細的人又想:衡山派歷代高手都喜 音樂,當今掌門人莫大先生外號“瀟湘夜雨”,一把胡琴不離 手,有“琴中藏劍,劍發琴音”八字外號,劉正風由吹蕭而 和曲洋相結交,自也大有可能。

費彬道:“你與曲魔頭由音律而結交,此事左盟主早已查 得清清楚楚。左盟主言道:魔教包藏禍心,知道我五岳劍派 近年來好生興旺,魔教難以對抗,便千方百計的想從中破壞, 挑撥離間,無所不用其極。或動以財帛,或誘以美色。劉師 兄素來操守謹嚴,那便設法投你所好,派曲洋來從音律入手。

劉師兄,你腦子須得清醒些,魔教過去害死過咱們多少人,怎 地你受了人家鬼蜮伎倆的迷惑,竟然毫不醒悟?” 定逸師太道:“是啊,費師弟此言不錯。魔教的可怕,倒 不在武功陰毒,還在種種詭計令人防不勝防。劉師弟,你是 正人君子,上了卑鄙小人的當,那有甚么關系?你盡快把曲 洋這魔頭一劍殺了,干淨爽快之極。

我五岳劍派同氣連枝,千 萬不可受魔教中歹人的挑撥,傷了同道的義氣。”天門道人點 頭道:“劉師弟,君子之過,如日月之食,人所共知,知過能 改,善莫大焉。你只須殺了那姓曲的魔頭,俠義道中人,誰 都會翹起大拇指,說一聲‘衡山派劉正風果然是個善惡分明 的好漢子。’我們做你朋友的,也都面上有光。” 劉正風并不置答,目光射到岳不群臉上,道:“岳師兄, 你是位明辨是非的君子,這里許多位武林高人都逼我出賣朋 友,你卻怎么說?”

岳不群道:“劉賢弟,倘若真是朋友,我輩武林中人,就 為朋友兩脅插刀,也不會皺一皺眉頭。但魔教中那姓曲的,顯 然是笑里藏刀,口蜜腹劍,設法來投你所好,那是最最陰毒 的敵人。他旨在害得劉賢弟身敗名裂,家破人亡,包藏禍心 之毒,不可言喻。這種人倘若也算是朋友,豈不是污辱了 ‘朋友’二字?古人大義滅親,親尚可滅,何況這種算不得朋 友的大魔頭、大奸賊?”

群雄聽他侃侃而談,都喝起彩來,紛紛說道:“岳先生這 話說得再也明白不過。對朋友自然要講義氣,對敵人卻是誅 惡務盡,哪有甚么義氣好講?”

劉正風嘆了口氣,待人聲稍靜,緩緩說道:“在下與曲大 哥結交之初,早就料到有今日之事。最近默察情勢,猜想過 不多時,我五岳劍派和魔教便有一場大火拚。一邊是同盟的 師兄弟,一邊是知交好友,劉某無法相助那一邊,因此才出 此下策,今日金盆洗手,想要遍告天下同道,劉某從此退出 武林,再也不與聞江湖上的恩怨仇殺,只盼置身事外,免受 牽連。去捐了這個芝麻綠豆大的武官來做做,原是自污,以 求掩人耳目。哪想到左盟主神通廣大,劉某這一步棋,畢竟 瞞不過他。”

群雄一聽,這才恍然大悟,心中均道:“原來他金盆洗手, 暗中含有這等深意,我本來說嘛,這樣一位衡山派高手,怎 么會甘心去做這等芝麻綠豆小官。”劉正風一加解釋,人人都 發覺自己果然早有先見之明。

費彬和丁勉、陸柏三人對視一眼,均感得意:“若不是左 師兄識破了你的奸計,及時攔阻,便給你得逞了。” 劉正風續道:“魔教和我俠義道百余年來爭斗仇殺,是是 非非,一時也說之不盡。劉某只盼退出這腥風血雨的斗毆,從 此歸老林泉,吹簫課子,做一個安分守己的良民,自忖這份 心愿,并不違犯本門門規和五岳劍派的盟約。”

費彬冷笑道:“如果人人都如你一般,危難之際,臨陣脫 逃,豈不是便任由魔教橫行江湖,為害人間?你要置身事外, 那姓曲的魔頭卻又如何不置身事外?”

劉正風微微一笑,道:“曲大哥早已當著我的面,向他魔 教祖師爺立下重誓,今后不論魔教和白道如何爭斗,他一定 置身事外,決不插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費彬冷笑道:“好一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倘若我 們白道中人去犯了他呢?” 劉正風道:“曲大哥言道:他當盡力忍讓,決不與人爭強 斗勝,而且竭力彌縫雙方的誤會嫌隙。曲大哥今日早晨還派 人來跟我說,華山派弟子令狐沖為人所傷,命在垂危,是他 出手給救活了的。”

此言一出,群雄又群相聳動,尤其華山派、恆山派以及 青城派諸人,更交頭接耳的議論了起來。華山派的岳靈珊忍 不住問道:“劉師叔,我大師哥在哪里?真的是……是那位姓 曲的……姓曲的前輩救了他性命么?” 劉正風道:“曲大哥既這般說,自非虛假。日后見到令狐 賢侄,你可親自問他。”

費彬冷笑道:“那有甚么奇怪?魔教中人拉攏離間,甚么 手段不會用?他能千方百計的來拉攏你,自然也會千方百計 的去拉攏華山派弟子。說不定令狐沖也會由此感激,要報答 他的救命之恩,咱們五岳劍派之中,又多一個叛徒了。”轉頭 向岳不群道:“岳師兄,小弟這話只是打個比方,請勿見怪。” 岳不群微微一笑,說道:“不怪!”

劉正風雙眉一軒,昂然問道:“費師兄,你說又多一個叛 徒,這個‘又’字,是甚么用意?”費彬冷笑道:“啞子吃餛 飩,心里有數,又何必言明。”劉正風道:“哼,你直指劉某 是本派叛徒了。劉某結交朋友,乃是私事,旁人卻也管不著。 劉正風不敢欺師滅祖,背叛衡山派本門,‘叛徒’二字,原封 奉還。”他本來恂恂有禮,便如一個財主鄉紳,有些小小的富 貴之氣,又有些土氣,但這時突然顯出勃勃英氣,與先前大 不相同。群雄眼見他處境十分不利,卻仍與費彬針鋒相對的 論辯,絲毫不讓,都不禁佩服他的膽量。

費彬道:“如此說來,劉師兄第一條路是不肯走的了,決 計不愿誅妖滅邪,殺那大魔頭曲洋了?” 劉正風道:“左盟主若有號令,費師兄不妨就此動手,殺 了劉某的全家!” 費彬道:“你不須有恃無恐,只道天下的英雄好漢在你家 里作客,我五岳劍派便有所顧忌,不能清理門戶。”伸手向史 登達一招,說道:“過來!”史登達應道:“是!”走上三步。費 彬從他手中接過五色令旗,高高舉起,說道:“劉正風聽者: 左盟主有令,你若不應允在一個月內殺了曲洋,則五岳劍派 只好立時清理門戶,以免后患,斬草除根,決不容情。你再 想想罷!”

劉正風慘然一笑,道:“劉某結交朋友,貴在肝膽相照, 豈能殺害朋友,以求自保?左盟主既不肯見諒,劉正風勢孤 力單,又怎么與左盟主相抗?你嵩山派早就布置好一切,只 怕連劉某的棺材也給買好了,要動手便即動手,又等何時?” 費彬將令旗一展,朗聲道:“泰山派天門師兄,華山派岳 師兄,恆山派定逸師太,衡山派諸位師兄師侄,左盟主有言 吩咐:自來正邪不兩立,魔教和我五岳劍派仇深似海,不共 戴天。劉正風結交匪人,歸附仇敵。凡我五岳同門,出手共 誅之。接令者請站到左首。”

天門道人站起身來,大踏步走到左首,更不向劉正風瞧 上一眼。天門道人的師父當年命喪魔教一名女長老之手,是 以他對魔教恨之入骨。他一走到左首,門下眾弟子都跟了過 去。 岳不群起身說道:“劉賢弟,你只須點一點頭,岳不群負 責為你料理曲洋如何?你說大丈夫不能對不起朋友,難道天 下便只曲洋一人才是你朋友,我們五岳劍派和這里許多英雄 好漢,便都不是你朋友了?這里千余位武林同道,一聽到你 要金盆洗手,都千里迢迢的趕來,滿腔誠意的向你祝賀,總 算夠交情了罷?難道你全家老幼的性命,五岳劍派師友的恩 誼,這里千百位同道的交情,一并加將起來,還及不上曲洋 一人?”

劉正風緩緩搖了搖頭,說道:“岳師兄,你是讀書人,當 知道大丈夫有所不為,你這番良言相勸,劉某甚是感激。人 家逼我害曲洋,此事萬萬不能。正如若是有人逼我殺害你岳 師兄,或是要我加害這里任何哪一位好朋友,劉某縱然全家 遭難,卻也決計不會點一點頭。曲大哥是我至交好友,那是 不錯,但岳師兄何嘗不是劉某的好友?曲大哥倘若有一句提 到,要暗害五岳劍派中劉某那一位朋友,劉某便鄙視他的為 人,再也不當他是朋友了。”

他這番話說得極是誠懇,群雄不 由得為之動容,武林中義氣為重,劉正風這般顧全與曲洋的 交情,這些江湖漢子雖不以為然,卻禁不住暗自贊嘆。 岳不群搖頭道:“劉賢弟,你這話可不對了。劉賢弟顧全 朋友義氣,原是令人佩服,卻未免不分正邪,不問是非。魔 教作惡多端,殘害江湖上的正人君子、無辜百姓。劉賢弟只 因一時琴簫投緣,便將全副身家性命都交給了他,可將‘義 氣’二字誤解了。”

劉正風淡淡一笑,說道:“岳師兄,你不喜音律,不明白 小弟的意思。言語文字可以撒謊作偽,琴簫之音卻是心聲,萬 萬裝不得假。小弟和曲大哥相交,以琴簫唱和,心意互通。小 弟愿意以全副身家性命擔保,曲大哥是魔教中人,卻無一點 一毫魔教的邪惡之氣。”

岳不群長嘆一聲,走到了天門道人身側。勞德諾、岳靈 珊、陸大有等也都隨著過去。 定逸師太望著劉正風,問道:“從今而后,我叫你劉賢弟, 還是劉正風?”劉正風臉露苦笑,道:“劉正風命在頃刻,師 太以后也不會再叫我了。”定逸師太合十念道:“阿彌陀佛!” 緩緩走到岳不群之側,說道:“魔深孽重,罪過,罪過。”座 下弟子也都跟了過去。

費彬道:“這是劉正風一人之事,跟旁人并不相干。衡山 派的眾弟子只要不甘附逆,都站到左首去。” 大廳中寂靜片刻,一名年輕漢子說道:“劉師伯,弟子們 得罪了。”便有三十余名衡山派弟子走到恆山派群尼身側,這 些都是劉正風的師侄輩,衡山派第一代的人物都沒到來。 費彬又道:“劉門親傳弟子,也都站到左首去。” 向大年朗聲道:“我們受師門重恩,義不相負,劉門弟子, 和恩師同生共死。”

劉正風熱淚盈眶,道:“好,好,大年!你說這番話,已 很對得起師父了。你們都過去罷。師父自己結交朋友,和你 們可沒干系。” 米為義刷的一聲,拔出長劍,說道:“劉門一系,自非五 岳劍派之敵,今日之事,有死而已。哪一個要害我恩師,先 殺了姓米的。”說著便在劉正風身前一站,擋住了他。 丁勉左手一揚,嗤的一聲輕響,一絲銀光電射而出。劉 正風一驚,伸手在米為義右膀上一推,內力到處,米為義向 左撞出,那銀光便向劉正風胸口射來。向大年護師心切,縱 身而上,只聽他大叫一聲,那銀針正好射中心臟,立時氣絕 身亡。

劉正風左手將他尸體抄起,探了探他鼻息,回頭向丁勉 道:“丁老二,是你嵩山派先殺了我弟子!”丁勉森然道:“不 錯,是我們先動手,卻又怎樣?” 劉正風提起向大年的尸身,運力便要向丁勉擲去。丁勉 見他運勁的姿式,素知衡山派的內功大有獨到之處,劉正風 是衡山派中的一等高手,這一擲之勢非同小可,當即暗提內 力,准備接過尸身,立即再向他反擲回去。哪知劉正風提起 尸身,明明是要向前擲出,突然間身子往斜里竄出,雙手微 舉,卻將向大年的尸身送到費彬胸前。這一下來得好快,費 彬出其不意,只得雙掌豎立,運勁擋住尸身,便在此時,雙 脅之下一麻,已被劉正風點了穴道。

劉正風一招得手,左手搶過他手中令旗,右手拔劍,橫 架在他咽喉,左肘連撞,封了他背心三處穴道,任由向太年 的尸身落在地下。這几下兔起鶻落,變化快極,待得費彬受 制,五岳令旗被奪,眾人這才醒悟,劉正風所使的,正是衡 山派絕技,叫做“百變千幻衡山云霧十三式”。眾人久聞其名, 這一次算是大開眼界。

岳不群當年曾聽師父說過,這一套“百變千幻衡山云霧 十三式”乃衡山派上代一位高手所創。這位高手以走江湖變 戲法賣藝為生。那走江湖變戲法,仗的是聲東擊西,虛虛實 實,幻人耳目。到得晚年,他武功愈高,變戲法的技能也是 日增,竟然將內家功夫使用到戲法之中,街頭觀眾一見,無 不稱賞,后來更是一變,反將變戲法的本領滲入了武功,五 花八門,層出不窮。

這位高手生性滑稽,當時創下這套武功 游戲自娛,不料傳到后世,竟成為衡山派的三大絕技之一。只 是這套功夫變化雖然古怪,但臨敵之際,卻也并無太大的用 處,高手過招,人人嚴加戒備,全身門戶,無不守備綦謹,這 些幻人耳目的花招多半使用不上,因此衡山派對這套功夫也 并不如何著重,如見徒弟是飛揚佻脫之人,便不傳授,以免 他專務虛幻,于扎正根基的踏實功夫反而欠缺了。

劉正風是個深沉寡言之人,在師父手上學了這套功夫,平 生從未一用,此刻臨急而使,一擊奏功,竟將嵩山派中這個 大名鼎鼎、真實功夫決不在他之下的”大嵩陽手”費彬制服。 他右手舉著五岳劍派的盟旗,左手長劍架在費彬的咽喉之中, 沉聲道:“丁師兄、陸師兄,劉某斗膽奪了五岳令旗,也不敢 向兩位要脅,只是向兩位求情。”

丁勉與陸伯對望了一眼,均想:“費師弟受了他的暗算, 只好且聽他有何話說。”丁勉道:“求甚么情?”劉正風道: “求兩位轉告左盟主,准許劉某全家歸隱,從此不干預武林中 的任何事務。劉某與曲洋曲大哥從此不再相見,與眾位師兄 朋友,也……也就此分手。劉某攜帶家人弟子,遠走高飛,隱 居海外,有生之日,絕足不履中原一寸土地。” 丁勉微一躊躇,道:“此事我和陸師弟可做不得主,須得 歸告左師哥,請他示下。”

劉正風道:“這里泰山、華山兩派掌門在此,恆山派有定 逸師太,也可代她掌門師姊作主,此外,眾位英雄好漢,俱 可作個見証。”他眼光向眾人臉上掃過,沉聲道:“劉某向眾 位朋友求這個情,讓我顧全朋友義氣,也得保家人弟子的周 全。”

定逸師太外剛內和,脾氣雖然暴躁,心地卻極慈祥,首 先說道:“如此甚好,也免得傷了大家的和氣。丁師兄、陸師 兄,咱們答應了劉賢弟罷。他既不再和魔教中人結交,又遠 離中原,等如是世上沒了這人,又何必定要多造殺業?”天門 道人點頭道:“這樣也好,岳賢弟,你以為如何?”岳不群道: “劉賢弟言出如山,他既這般說,大家都是信得過的。來來來, 咱們化干戈為玉帛,劉賢弟,你放了費賢弟,大伙兒喝一杯 解和酒,明兒一早,你帶了家人子弟,便離開衡山城罷!”

陸柏卻道:“泰山、華山兩派掌門都這么說,定逸師太更 竭力為劉正風開脫,我們又怎敢違抗眾意?但費師弟刻下遭 受劉正風的暗算,我們倘若就此答允,江湖上勢必人人言道, 嵩山派是受了劉正風的脅持,不得不低頭服輸,如此傳揚開 去,嵩山派臉面何存?”

定逸師太道:“劉賢弟是在向嵩山派求情,又不是威脅逼 迫,要說‘低頭服輸’,低頭服輸的是劉正風,不是嵩山派。 何況你們又已殺了一名劉門弟子。”

陸柏哼了一聲,說道:“狄修,預備著。”嵩山派弟子狄 修應道:“是!”手中短劍輕送,抵進劉正風長子背心的肌肉。 陸柏道:“劉正風,你要求情,便跟我們上嵩山去見左盟主, 親口向他求情。我們奉命差遣,可作不得主。你立刻把令旗 交還,放了我費師弟。”

劉正風慘然一笑,向兒子道:“孩兒,你怕不怕死?”劉 公子道:“孩兒聽爹爹的話,孩兒不怕!”劉正風道:“好孩子!” 陸柏喝道:“殺了!”狄修短劍往前一送,自劉公子的背心直 刺入他心窩,短劍跟著拔出。劉公子俯身倒地,背心創口中 鮮血泉涌。

劉夫人大叫一聲,扑向兒子尸身。陸柏又喝道:“殺了!” 狄修手起劍落,又是一劍刺入劉夫人背心。 定逸師太大怒,呼的一掌,向狄修擊了過去,罵道:“禽 獸!”丁勉搶上前來,也擊出一掌。雙掌相交,定逸師太退了 三步,胸口一甜,一口鮮血涌到了嘴中,她要強好勝,硬生 生將這口血咽入口腹中。丁勉微微一笑,道:“承讓!”

定逸師太本來不以掌力見長,何況適才這一掌擊向狄修, 以長攻幼,本就未使全力,也不擬這一掌擊死了他,不料丁 勉突然出手,他那一掌卻是凝聚了十成功力。雙掌陡然相交, 定逸師太欲待再催內力,已然不及,丁勉的掌力如排山倒海 般壓到,定逸師太受傷嘔血,大怒之下,第二掌待再擊出,一 運力間,只覺丹田中痛如刀割,知道受傷已然不輕,眼前無 法與抗,一揮手,怒道:“咱們走!”大踏步向門外走去,門 下群尼都跟了出去。

陸柏喝道:“再殺!”兩名嵩山弟子推出短劍,又殺了兩 名劉門弟子。陸柏道:“劉門弟子聽了,若要活命,此刻跪地 求饒,指斥劉正風之非,便可免死。” 劉正風的女兒劉菁怒罵:“奸賊,你嵩山派比魔教奸惡萬 倍!”陸柏喝道:“殺了!”萬大平提起長劍,一劍劈下,從劉 菁右肩直劈至腰。史登達等嵩山弟子一劍一個,將早已點了 穴道制住的劉門親傳弟子都殺了。

大廳上群雄雖然都是畢生在刀槍頭上打滾之輩,見到這 等屠殺慘狀,也不禁心驚肉跳。有些前輩英雄本想出言阻止, 但嵩山派動手實在太快,稍一猶豫之際,廳上已然尸橫遍地。 各人又想:自來邪正不兩立,嵩山派此舉并非出于對劉正風 的私怨,而是為了對付魔教,雖然出手未免殘忍,卻也未可 厚非。再者,其時嵩山派已然控制全局,連恆山派的定逸師 太亦已鎩羽而去,眼見天門道人、岳不群等高手都不作聲,這 是他五岳劍派之事,旁人倘若多管閑事,強行出頭,勢不免 惹下殺身之禍,自以明哲保身的為是。

殺到這時,劉門徒弟子女已只剩下劉正風最心愛的十五 歲幼子劉芹。陸柏向史登達道:“問這小子求不求饒?若不求 饒,先割了他的鼻子,再割耳朵,再挖眼珠,叫他零零碎碎 的受苦。”史登達道:“是!”轉向劉芹,問道:“你求不求饒?” 劉芹臉色慘白,全身發抖。劉正風道:“好孩子,你哥哥 姊姊何等硬氣,死就死了,怕甚么?”劉芹顫聲道:“可是…… 爹,他們要……要割我鼻子,挖……挖我眼睛……”劉正風 哈哈一笑,道:“到這地步,難道你還想他們放過咱們么?”劉 芹道:“爹爹,你……你就答允殺了曲……曲伯伯……”劉正 風大怒,喝道:“放屁!小畜生,你說甚么?”

史登達舉起長劍,劍尖在劉芹鼻子前晃來晃去,道:“小 子,你再不跪下求饒,我一劍削下來了。一……二……”他 那“三”字還沒說出口,劉芹身子戰抖,跪倒在地,哀求道: “別……別殺我……我……”陸柏笑道:“很好,饒你不難。但 你須得向天下英雄指斥劉正風的不是。”劉芹雙眼望著父親, 目光中盡是哀求之意。

劉正風一直甚是鎮定,雖見妻子兒女死在他的眼前,臉 上肌肉亦毫不牽動,這時卻憤怒難以遏制,大聲喝道:“小畜 生,你對得起你娘么?” 劉芹眼見母親、哥哥、姊姊的尸身躺在血泊之中,又見 史登達的長劍不斷在臉前晃來晃去,已嚇得心膽俱裂,向陸 柏道:“求求你饒了我,饒了……饒了我爹爹。”陸柏道:“你 爹爹勾結魔教中的惡人,你說對不對?”劉芹低聲道:“不…… 不對!”陸柏道:“這樣的人,該不該殺?”劉芹低下了頭,不 敢答話。陸柏道:“這小子不說話,一劍把他殺了。” 史登達道:“是!”知道陸柏這句話意在恫嚇,舉起了劍, 作勢砍下。

劉芹忙道:“該……該殺!”陸柏道:“很好!從今而后, 你不是衡山派的人了,也不是劉正風的兒子,我饒了你的性 命。”劉芹跪在地下,嚇得雙腿都軟了,竟然站不起來。 群雄瞧著這等模樣,忍不住為他羞慚,有的轉過了頭,不 去看他。

劉正風長嘆一聲,道:“姓陸的,是你贏了!”右手一揮, 將五岳令旗向他擲去,左足一抬,把費彬踢開,朗聲道:“劉 某自求了斷,也不須多傷人命了。”左手橫過長劍,便往自己 頸中刎去。 便在這時,檐頭突然掠下一個黑衣人影,行動如風,一 伸臂便抓住了劉正風的左腕,喝道:“君子報仇,十年未晚, 去!”右手向后舞了一個圈子,拉著劉正風向外急奔。

劉正風驚道:“曲大哥……你……” 群雄聽他叫出“曲大哥”三字,知道這黑衣人便是魔教 長老曲洋,盡皆心頭一驚。 曲洋叫道:“不用多說!”足下加勁,只奔得三步,丁勉、 陸柏二人四掌齊出,分向他二人后心拍來。曲洋向劉正風喝 道:“快走!”出掌在劉正風背上一推,同時運勁于背,硬生 生受了丁勉、陸柏兩大高手的并力一擊。砰的一聲響,曲洋 身子向外飛出去,跟著一口鮮血急噴而出,回手連揮,一叢 黑針如雨般散出。

丁勉叫道:“黑血神針,快避!”急忙向旁閃開。群雄見 到這叢黑針,久聞魔教黑血神針的大名,無不驚心,你退我 閃,亂成一團,只聽得“哎唷!”“不好!”十余人齊聲叫了起 來。廳上人眾密集,黑血神針又多又快,畢竟還是有不少人 中了毒針。

混亂之中,曲洋與劉正風已逃得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