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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九州聚鐵鑄一字 百金立木招群魔

十八少林僧和韋小寶、雙兒二人下得錦繡峰來。澄心將經書還給韋小寶,問 道:「施主是不是即回北京?」韋小寶道:「是。」澄心道:「我受玉林大師之 囑,護送施主平安回京。」韋小寶喜道:「那好極啦。我正擔心這搜竹篙般的頭 陀死心不息,又來羅索。可是眾位和我同行,行痴大師有人保護麼。」澄心道: 「施主放心,玉林大師另有安安排。」韋小寶這時對玉林大師這老尚已十分佩服 ,他閉目打坐,似乎天塌下來也不理,可是不動聲色,暗中一切已布置得妥妥貼 貼。

既有少林十八羅漢護送,一路上自是沒半點兇險,那身材高瘦的胖頭陀固然 沒現身,連其余武林中人物也沒撞見一個。

不一日來到北京城外,十八少林曾和韋小寶行禮作別。澄心道:「施主已抵 京城,老僧等告辭回寺。」韋小寶道:「眾位大和尚,承你們不怕辛苦,一直送 我到這裡,我...我實在是感激不盡,請受我一拜。」說著跪下磕頭。澄心忙 伸手扶起,說道:「施主一路之上,善加接待,我們從山西到北京,乃是遊山玩 水,何辛苦之有?」

原來韋小寶一下五台山,便雇了十九輛大車,自己與雙兒坐一輛,十八位少 林僧各坐一輛,雙命於八快馬先行,早一日打前站,沿途定好客店,預備各茶、 細點、素齋,無不極盡豐盛。每一處地方韋小寶大撒賞金,掌櫃和店伙將十八位 少林僧當作天神菩薩一般相待。少林僧清苦修持,原也不貪圖這些飲食之欲,但 見他相敬之意甚誠,自不免頗為喜悅。

韋小寶雖然油腔滑調,言不由衷,但生性極愛朋友,和人結交,倒是一番真 心。這一路和眾僧談談說說,很是相得,陡然說要分手,心中一酸,不禁掉下淚 來。

澄心道:「善哉,善哉!小施主何必難過?他日若有緣法,請一到少林寺來 敘敘。」韋小寶哽嚥道:「那是一定要來的。」澄心和眾僧作別而去。

進得北京城時,天色已晚,不便進宮。韋小寶來到西直門一家大客店「如歸 客棧」,要了間上房,歇宿一宵後,明日去見康熙,奏明一切。

尋思:「那瘦得要命的胖頭陀拚命想奪我這部經書,說不定暗中還跟隨著我 。十八位少林和尚既去,他再來下手搶奪,我和雙兒可抵擋不了。還是麻煩著一 點兒,先將經書藏得好好的,明兒到宮裡去帶領大隊侍衛來取,呈給小皇帝,這 叫做『萬失一無』!」

於是命於八備應用物事,遣出雙兒,閂上了門。關窗之前,先查明窗外並無 胖頭陀窺探,這才用油布將那部《四十二章經》包好,拉開桌子,取出匕首,在 桌子底下的磚牆割了一洞。那匕首削鐵如泥,剖泥自是毫不費力。半經書放入牆 洞,堆好磚塊,取水化開大灰,糊上磚縫。石灰幹後,若非故意去尋,決計不會 發現。

次日一早,命於八去套車,要先帶雙兒去吃一餐豐盛早點,擺擺闊綽,讓這 小丫頭大開眼界,然後去買套太監衣帽,再進宮去。市上買太監衣帽,倒著實為 難,如果買不到手,索性便穿上侍衛服色,再趕做一件黃馬褂套上,那時候威風 凜凜,大搖大擺的進宮,叫眾侍衛,眾太監瞧得目瞪口呆,豈不有趣?自己這御 前侍衛副總管是皇上親封,又不是假的?心道:「就是這個主意,還做什麼勞什 麼的太監?老子穿黃馬褂進宮便了。「

和雙兒上了騾車,彎了舌頭,滿口京腔,說道:「咱們先去西單老魁星館, 那兒的炸羊尾,羊肉餃子,還對付著可以。」車夫恭薛敬敬的應道:「是!」於 八挺直腰板,坐在車夫之側,說道:「嘿,應京城裡連騾子也與眾不同,這麼大 眼漆黑的叫騾,我們山西省就找不出一頭來。」韋小寶功成回京,心下說不同的 得意。

那騾車行得一陣,忽然出了西直門。韋小寶道:「喂,是去西單哪,怎麼出 了城?」車夫道:「是,對不起哪,大爺!小人這口騾子有股倔脾氣,走到了城 門口,非得出城門去溜個圈兒不可。」韋小寶和雙兒都笑了起來。於八道:「嘿 ,京城裡連騾子也有官架子。」

大車出城後徑往北行,走了一裡余,仍不回頭,韋小寶心知事有蹊蹺,喝道 :「趕車的,你搗什麼鬼?快回去!」車夫連聲答應,大叫:「回頭,得兒,呼 ,呼,得兒,轉回頭!」車夫鞭子劈拍亂揮,騾子卻一股勁的往北,越奔越快。 車夫破口大罵:「他媽的臭騾子,我叫你回頭!得兒,停住,停住!你奶奶的王 八蛋騾子!」他越叫越急,那騾子卻哪裡肯停?

便在此時,馬蹄聲響,兩乘馬從旁搶了上來,貼到騾車之旁。馬上乘客是兩 名身材魁梧的漢子。

韋小寶低聲道:「動手!」雙兒身子前探,伸指戳出,正中車夫後腰。他身 子一晃,從車上摔了下去,大叫一聲,給車旁馬匹 個正著。馬上漢子飛身而起 ,坐在車夫位上。雙兒又是伸指戳去。這人反手抓她手腕,雙兒手掌翻過,拍向 他面門。那漢子左掌格開,右手抓她肩頭。兩人拆了八九招,騾子仍是發足急奔 。左邊馬上乘客叫道:「怎麼啦?鬧什麼玩意兒?」砰的一聲響,車上漢子胸口 被雙兒右掌擊中,飛身跌出。另一名漢子提鞭擊來。雙兒伸手抓住鞭子,順手纏 在車上,騾車正向前奔,急拉之下,那漢子立時摔下馬來急忙撒手鬆鞭,哇哇大 叫。

雙兒拿起騾子韁繩,她不會趕車,交在於八手裡,說道:「你來趕車。」於 八道:「我這個...這個不會。」韋小寶躍上車夫座位,接過僵繩,他也不會 趕車,學著車夫「得兒,得兒」的叫了幾聲,左手鬆韁,右手緊韁,便如騎馬一 般,那騾子果然轉過頭來,又哪裡有什麼倔脾氣了?

只聽得馬蹄聲響,又有十幾乘馬趕來,韋小寶大驚,拉騾子往斜跟上沖去。 追騎撥轉馬頭,在後急跟。馬快車慢,不多時,十余騎便將騾車團團圍住。

韋小寶見馬上漢子各持兵刃,叫道:「青天白日,天子腳下,你們想攔路搶 劫嗎?」一名漢子笑道:「我們是請客使者,不是打劫的強盜。韋公子,我家主 人請你去喝杯酒!」韋小寶一怔,問道:「你們主人是誰?」

那漢子道:「公子見了,自然認得。我們主人如不是公子朋友,怎麼請你去 喝酒?」韋小寶見這些人古裡古怪,多半不懷好意,叫道:「哪有這樣請客的? 勞駕,讓道罷!」另一名大漢笑道:「讓道便讓道!」手起一刀,將騾頭斬落, 騾屍一歪,倒在地下,將騾車也帶倒了。韋小寶和雙兒急躍下地。雙兒出手如風 ,只是敵人騎在馬上,她身子又矮,打不到敵人,一指指接連戳去,不是戳瞎了 馬眼,便是戳中敵人腿上的穴道。

一霎時這喧馬嘶,亂成一團。幾名漢子躍下馬來,揮刀上前。雙兒身手靈活 之極,指東打西,打倒了七八名漢子。余下四五人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大道上一輛小車疾馳而來,車中一個女子聲音叫道:「是自己人,別動手! 」

韋小寶一聽到聲音,心花怒入,叫道:「啊哈!我老婆來了!」

雙兒和眾漢子當即停手罷鬥。雙兒大為驚疑,她可全沒料到這位相公已娶了 少奶奶。其時盛行早婚,男子十四五歲娶妻司空見慣,只是韋小寶從沒向她說過 已有妻子。

小車馳到跟前,車中躍出一人,正是方怡。韋小寶滿臉堆歡,迎上去拉住她 手,說道:「好姊姊,我想死你啦,你去了哪裡?」方怡微笑道:「慢慢再說。 怎麼你們打起架來?」眼見地下躺了多人,騾血洒了滿地,頗感驚詫。

一名漢子躬身道:「方姑娘,我們來邀請韋公子去喝酒,想是大伙兒禮數不 周,得罪了公子。方姑娘親自來請,再好也沒有了。」方怡奇道:「這些人是你 打倒的?你武功可大百了啊。」韋小寶道:「要長進也沒這麼快,是雙兒姑娘為 了保護我,小顯身手。」

方怡眼見雙兒,見她不過十四五歲年紀,一副嬌怯怯的模樣,真不相信她武 功如此高強,問道:「妹妹貴姓?「她在莊家之時,和雙兒並未朝相,是以二人 互不相識。

雙兒上前跪下磕頭,說道:「婢子雙兒,叩見少奶奶。」韋小寶哈哈大笑。 方怡羞得滿臉通紅,急忙閃身,道:「你...你叫我甚麼?我...我... 不是的。」雙兒站起身來,道:「相公說你是他的夫人,婢子服侍相公,自然叫 你少奶奶了。」方怡向韋小寶狠狠白了一眼,說道:「這人滿嘴胡說八道,莫信 他的。你服侍他多久了?難道不知他脾氣麼?我是方姑娘。」雙兒微微一笑,道 :「那麼現下暫且不叫,日後再叫好了。」方怡道:「日後再叫甚...」臉上 又是一紅,將最後一個「麼」字縮了回去。

雙兒向韋小寶瞧去,見他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情,突然之間,她也是滿臉飛紅 ,卻是想起在五台山上,他曾對胖頭陀說自己是他老婆,原來他有個脾氣,愛管 年紀輕的姑娘叫老婆。待聽他笑著又問:「我那小老婆呢?」雙兒也不以為異。

方怡又白了他一眼,道:「分別了這麼久,一見面也不說正經的,盡耍貧嘴 。」當即吩咐眾漢子收拾動身。那些漢子給點了穴道:「動彈不得,由雙兒一一 解開。

韋小寶笑道:「早知是你請你去喝酒,恨不得背上生兩只翅膀來,飛來啦。 」方怡又白了他一眼,道:「你早忘了我,自然想不到是我請你。」韋小寶心中 甜甜的,道:「我怎麼會有一刻忘了你?早知是你叫我啊,別說喝酒,就是喝馬 尿,喝毒藥,那也是隨傳隨到,沒片刻停留。」方怡一雙妙目凝視著他,道:「 別說得這麼好聽,要是我請你去天涯海角喝毒藥呢?」韋小寶見她說話時似笑非 笑,朝日映照下艷麗難言,只覺全身暖洋洋地,道:「別說天涯海角,就是上刀 山,下油鍋,我也去了。」方怡道:「好,大丈夫一言既出,甚麼馬難追。」韋 小寶一拍胸膛,大聲道:「在丈夫一言既出,甚麼馬難追。」兩人同時大笑。

方怡命人牽一匹給韋小寶騎,讓雙兒坐了她的小車,自己乘馬和韋小寶並騎 而行,迎朝陽緩緩馳去,眾漢言隨後跟來。方怡道:「你本事也真大,掉了什麼 槍花,收了一個武功這等了得的小丫頭?」韋小寶笑道:「哪裡掉什麼槍花了? 是她心甘情願跟我的。」

韋小寶跟著問起沐劍劍、徐天川等人行蹤,道:「在那鬼屋裡,你給神龍教 那些家伙擒住了,後來怎生脫險的?是莊家三少奶請人來救你們的嗎?」方怡問 道:「誰是莊家三少奶?」韋小寶道:「便是那莊子的主人。」方怡搖頭,道: 「莊子的主人?我們一直沒見到。神龍教要找的是你,他們對你也沒惡意,那章 老三找你不到,就放了我們。小郡主他們就在前面,不久就會見到。」轉過頭來 ,微有嗔色,道:「你心中惦記的就只是小郡主,見面只這一會,已連問了七八 次。」韋小寶笑道:「幾時問了七八次啊?真是冤枉。倘若我見到她,沒見到你 ,這時候我早問了七八十次啦。」方怡微笑道:「你就是生了十張嘴巴,這一會 兒也來不及問七八十次。不過你啊,一張嘴巴比十張還要厲害。」

兩人談談說說,不多時已走了十余裡,早繞過了北京城,一直是向東而行。 韋小寶道:「快到了嗎?」方怡慍道:「還遠得很呢!你牽記小郡主,也不用這 麼性急,早知這樣,讓她來接你好得多了,也免得你牽腸掛肚的。」韋小寶伸了 伸舌頭,道:「以後我一句話也不問就是。」方怡道:「你嘴上不問,心裡著急 更加惹人生氣。」她似乎醋意甚濃,韋小寶越聽越高興,笑道:「倘若我心裡有 半分著急,我不是你老公,是你兒子」方怡噗哧一笑,道:「乖...」臉上一 紅,下面「兒子」兩字沒說出口。

行到中午時分,在鎮上打了尖,一行人又向東行。韋小寶不敢再問要去何處 ,眼看離北京已遠,今日無法趕回宮去見康熙,心想:「反正小玄子又沒限我何 時回報,就算我在五台山多耽擱了,又或者給胖子陀擒住不放,遲幾日回宮,卻 有何妨?」

一路上方怡跟他盡說些不相幹的閑話。當日在皇宮之中,兩人雖同處一室, 但多了個沐劍屏,方怡頗為妗持,此刻並騎徐行,卻是笑語殷勤。余人甚是識趣 ,遠遠落在後面。韋小寶情竇初開,在皇宮中時叫她「老婆」,還是玩笑佔了六 成,輕薄討便宜佔了三成,只有一成才不隱隱約約的男女之意。此日別後重逢, 見方怡一時輕嗔薄怒,一時柔語淺笑,不收得動情,見她騎了大半日馬,雙頰紅 暈,滲出細細的汗珠,說不出的嬌美可愛,呆呆的瞧著,不由得痴了。

方怡微笑問道:「你發什麼呆?」韋小寶道:「好姊姊,你……你真是好看 。我想……我想……」方怡道:「你想舒適?」韋小寶道:「我說了你可別生氣 。」方怡道:「正經的話,我不生氣,不正經的,自然生氣。你想生氣?」韋小 寶道:「我想,你倘若真的做了我老婆,我不知可有多開心。」

方怡橫了他一眼,板起了臉,轉過頭去。韋小寶急道:「好姊姊,你生氣了 麼?」方怡道:「自然生氣,生一百二十個氣。」韋小寶道:「這話再正經也沒 有了,我……我是真心話。」方怡道:「在宮裡時,我早發過誓,一輩子跟著你 ,服侍你,還有什麼真的假的?你說這話,就是自己想變心?」

韋小寶大喜,若不是兩人都騎在馬上,立時便一把將她抱住,親親她嬌艷欲 滴的面龐,當下伸出右手,拉住她左手,道:「我怎麼會變心?一千年,一萬年 也不變心。」方怡道:「你說這話便是假的,一個人怎會有一千年,一萬年好活 ,除非你是烏龜……」說到這「烏」字,嗤的一笑,轉過了頭,一只掌仍是讓他 握著。

韋小寶握著她柔膩溫軟的手掌,心花怒放,笑道:「你待我這樣好,我永遠 不會做小烏龜。」妻子偷漢,丈夫便做烏龜,這句自豪感方怡自也懂得。好俏臉 一板,道:「沒三句好話,狗嘴裡就長不出象牙。」韋小寶笑道:「你嫁雞隨雞 ,嫁狗隨狗,這一輩子想見你老公嘴裡長出象牙來,那可難得緊了。」方怡伏鞍 而笑,左手緊緊握住了他手掌。

兩人一路說笑,傍晚時分,在一處大市鎮的官店中宿了。次晨韋小寶命於八 雇了一輛大車,和方怡並坐車中。兩人說到情濃處,韋小寶摟住她腰,吻她面頰 ,方怡也不抗拒,可是再有非份逾越,卻一概不準了。韋小寶於男女之事,原也 似懂非懂,至此為止,已是大樂。只盼這輛大車如此不停行走,坐擁玉人,走到 天涯海角,回過頭來,又到彼端的天涯海角,天下的道路永遠行走不完,就算走 完了,走路再走幾遍何妨?天天行了又宿,宿後又行,只怕方怡說已到了。

身處柔鄉中,什麼皇帝的詔令,什麼《四十二章經》,什麼五台山老皇爺, 盡數置之腦後,迷迷糊糊的不知時日之過。

一日傍晚,車馬到了大海之濱,方怡攜著他手,走到海邊,輕輕的道:「好 弟弟,我和你駕船出洋,四海遨遊,過神仙一般的日子,你說好不好?」說這話 時,拉著他手,將頭靠在他肩頭,身子軟軟的,似已全無氣力。

韋小寶伸左手摟住她腰,防她摔倒,只覺她絲絲頭發擦著自己面頰,腰肢細 軟,微微顫動,雖想坐船出海未免太過突兀,隱隱覺得有些大大不妥,但當時情 景,這一個「不」字,又如何說得出口?

海邊停著一艘大船,船上水手見到方怡的下屬手揮青巾,便放了一艘小船過 來,先將韋小寶和方怡接上大船,再將余人陸續接上。於八見要上船,說道自己 暈船,說什麼也不肯出海。韋小寶也不勉強,賞了他一百兩銀子。於八千恩萬謝 的回山西去了。

韋小寶進入船舵,只見艙內陳設富麗,腳下舖著厚厚的地氈,桌上擺滿茶果 細點,便如王公大官之家的花廳一般,心想:「好姊姊待我這樣,總有會有意害 我。」船上兩名僕人拿上熱手巾,讓二人擦臉,隨即送上兩碗面來。面上舖著一 條條雞絲,入口鮮美,滋味與尋常又是不同。只覺船身晃動,已然揚帆出海。

舟中生涯,別有一番天地。方怡陪著他喝酒猜拳,言笑不禁,直到深夜,服 侍他上床後,才到隔艙安睡,次日一早,又來幫他穿衣梳頭。韋小寶心想:「她 此刻還不知我不是太監,只道我們做夫妻畢竟是假的,甚麼時候才跟她說穿。」

舟行數日,這日兩人依倚窗邊,同觀海上日出,眼見海面金蛇萬道,奇麗莫 名。方怡嘆道:「當日我去行刺韃子皇帝,只道定然命喪命宮中,哪知道老天爺 保佑,竟會遇著了你,今日更同享此福。好弟弟,你的身世,我可一點也不明白 ,你怎麼進宮,怎樣學的武功?」

韋小寶笑道:「我正想跟你說,就只怕嚇你一跳,又怕你歡喜得暈了過去。 」

方怡又向他靠緊了些,低聲道:「倘若我聽了歡喜,那是取好,就算是我不 愛聽的,只要你說的是真話,那……那……我也是不在乎。」韋小寶道:「好姊 姊,我就跟你說直話,我出生在揚州,媽媽是妓院裡的。」方怡吃了一驚,顫聲 問道:「你媽媽在妓院裡做事?是給人洗衣,燒飯,還是……還是掃地,斟茶? 」

韋小寶見她臉色大變,眼光中流露出恐懼之色,心只登時一片冰涼,知她對 「妓院」十分鄙視,倘若直說自己母親是妓女,只怕這一生之中,她永不會再對 自己有半分尊重和親熱了,當即哈哈一笑,說道:「我媽媽在妓院時不只六七歲 ,怎能給人洗衣燒飯?」

方怡臉色稍和,道:「還只六七歲?」韋小寶順口道:「韃子進關後,在揚 州殺了不少人,你是知道的了?」延挨時刻,想法子給母親說得神氣些,。方怡 道:「是啊。」韋小寶道:「我外公是明朝大官,在揚州做官,韃子攻破揚州, 我外公抗敵而死。我媽媽那時是個小女孩,流落街頭,揚州妓院有個豪富嫖客, 見她可憐,把她收去做小丫頭,一問之下,好生敬重我外公,便收了我媽媽做義 女,帶回家去,又做了千金小姐,後來嫁了我爸爸,他是揚州有名的富家公子。 」方怡將信將疑,道:「原來如此。先前嚇了我一跳,還道你媽淪落在妓院之中 ,給人做女傭,服侍那些不識羞恥,我盡可夫……壞女人。」

韋小寶自幼在妓院中長大,從來不覺得自己媽媽是個「不識羞恥的壞女人」 ,聽方怡這麼說,不由得心中有氣,暗道:「你沐王府的女人便很了不起嗎?他 媽的,我瞧一般的是不識羞恥、人盡可什麼的。」他原想將自己身世坦然相告, 可甚麼都說不出口了,索性信口胡吹,將揚州自己家中如何闊綽,說了個天花亂 墜,但所說的廳堂方舍,家具擺設,不免還是麗春院中的格局。

方怡也沒留心去聽,道:「你說一件事,怕我聽了歡喜得暈了過去就是這些 麼?」韋小寶她迎頭潑了盆冷水,又見她對自己的吹牛渾沒在意,不禁興味索然 ,自己不是太監的話也懶得說了,隨口道:「就是這些了,原來你聽了並不歡喜 。」方怡淡淡的道:「我歡喜的。」這句話顯然言不由衷。

兩人默默無言的相對片刻,忽見東北方出現一片陸地。座船正在直駛過去。 方怡奇道:「咦,這是什麼地方?」過了不了一個時辰,已然駛近,但見岸上樹 木蒼翠,長長的海灘望不到盡頭,盡是雪白細少。方怡道:「坐了這幾日船,頭 也昏了,我們上去瞧瞧好不好?」韋小寶喜道:「好啊,好象是個大海島,不知 島上有甚麼好玩物事。」

方怡將梢公叫進艙來,問他這島叫甚麼名字,有甚麼特產。梢公道:「回姑 娘話,這是東海中有名的神仙島,聽說島上生有仙果,吃了長生不老。只不過有 福之人才吃得著。姑娘和韋相公不妨上去碰碰運乞。」

方怡點點頭,待梢公出艙,輕輕的道:「長生不老,也不想了,眼前這等日 子,就比做神仙還快活。」韋小形容詞大喜,道:「我和你就在我島上住一輩子 ,仙果什麼的,也不打緊,只要你永遠陪著我,我就是神仙。」方怡等待靠在他 身邊,柔聲道:「我也一樣。」

兩人坐小船上岸,腳下踏著海灘的細沙,鼻中聞到林中飄出來的陣陣花香, 真覺是到了仙境。方怡道:「不知島上有沒有人住。」韋小寶笑道:「人是沒有 ,卻有個美貌無比的女仙,帶了個小廝,到島上來啦。」方怡嫣然一笑,道:「 好弟弟,你是我的小廝,我是你的丫頭。」韋小寶聽到「丫頭」兩字,想起雙兒 ,回頭一望,不見她跟來,這些日來冷落了雙兒,心下微感歉疚,但想她如跟在 身後,自己不便跟方怡太過親熱,還是不跟來的好。

兩人攜手入林,聞到花香濃鬱異常。韋小寶道:「這花香得厲害,難道是仙 花麼?」向前走得幾步,忽聽草中簌簌有聲,跟著眼前黃影閃動,七八條中間黑 的毒蛇竄了出來。

韋小寶叫道:「啊喲!」拉了方怡轉身便走,只跨出一步,眼前又有七八條 蛇擋路,全身血也似紅,長舌吞吐,嗤嗤發聲。這些蛇都是頭作三角,顯具劇毒 。

方怡擋在韋小寶身前,拔刀揮舞,叫道:「你快逃,我來擋住毒蛇!」韋小 寶哪肯如此不顧義氣,獨自逃命?忙拔出匕首,道:「從這邊走!」拉著方怡, 斜刺奔出,跨得兩步,頭頸中一涼,一條毒蛇從樹上掛了下來,纏住他頭頸,只 嚇得他魂飛天外,大聲驚叫。方怡忙伸手去拉蛇身。韋小寶叫道:「使不得!」 那蛇轉頭來,一口咬住方怡手背,牢牢不放。韋小寶揮匕首,將蛇斬為兩段,。 便在此時,兩人腿上腳上都已纏了毒蛇。韋小寶揮匕首去斬,只覺左腿一麻,已 被毒蛇咬中。

方怡拋去單刀,抱住了他,哭道:「我夫妻今日死在這裡了。」韋小寶仗著 匕首鋒利,每一刀揮去,便斬斷一條毒蛇。但林中毒蛇癒來癒多,兩人掙紮著出 林,身上已被咬傷了七八處。韋小寶只覺頭暈目眩,漸漸昏迷,遙望海中,那艘 小船正向大船駛去,相距已遠。方怡叫了幾聲,船中水手卻哪裡聽得到?

方怡卷起韋小寶褲腳,俯身去吸他腿上蛇毒。韋小寶驚道:「不……不行! 」

忽聽得身後腳步聲響,有人說道:「你們來這裡來幹甚麼?不怕死麼?」韋 小寶回過頭來,見是三名中年漢子,忙叫:「大叔救命,我們給蛇咬了。」一名 漢子從懷中取出藥餅,拋入嘴中一陣咀嚼,敷在韋小寶身上蛇咬之處。韋小寶道 :「你……你先給她治。」這時自己雙腿烏黑,已全無知覺。方怡接過藥來,自 行敷上傷口。

韋小寶道:「好姊姊……」眼前一黑,咕呼一聲,向後摔倒。

待得醒轉,只覺唇燥舌幹,胸口劇痛,忍不住張口呻吟。聽得有人說道:「 好啦,我醒過來啦!」韋小寶緩緩睜眼,見有人拿了一碗藥,喂到他嘴邊。這藥 腥臭異常,他毫不猶豫便都喝了下去,入口奇苦,喝完藥後,道:「多謝大叔救 命,我……我那姊姊可沒事嗎?」那人道:「幸喜救得早,我們只須來遲得片刻 ,兩個人都沒命了。你們忒也大膽,怎地到這神仙島來?」韋小寶聽得方怡有救 ,心中大喜,沒口子的稱謝,這時才察覺自己睡在床上的被窩之中,全身衣服已 然除去,雙腿兀自麻木。

那漢子相貌醜陋,滿臉疤痕,但在韋小寶眼中,當真便如救命菩薩一般。他 吁了口氣,道:「船上水手說道,這島上有仙果,吃了長後不老。」

那漢子嘿的一笑,道:「倘若真有仙果,他們自己又不來採?」韋小寶叫道 :「啊喲,這些水手不懷好意,船上我還有同伴,莫要……莫要著了歹人的道兒 。大叔,請你想法子救她一救。」那醜漢道:「那船三天之前便已開了,卻哪裡 找去?」韋小寶不解,茫然道:「三天之前?」那醜漢道:「你已經昏迷了三日 三夜,你多半不知道罷?」韋小寶想起雙兒,她雖武功極高,可是茫茫大海之中 ,孤身一人,如何得脫眾惡徒毒手,不由得大急。

那醜漢安慰道:「此時著急也已無用,你好好休息。這島上的毒蛇非同小可 ,至少要服藥七日,方能消毒。」他問了韋小寶姓名,自稱姓潘。

到得第三日上,韋小寶已可起身,扶著牆壁慢慢行走。那姓潘的醜漢帶了他 去自方怡。原來她另有婦女照料,但她玉容憔悴,精神委頓。兩人相見,又是歡 喜,又是難受,不收得抱著哭了起來。此後兩人日間共處一室,說起毒蛇厲害, 都是毛發直豎。

到得第六日上,那姓潘的說道:「我們島上的大夫陸先生出海回來了,我已 邀他來給韋兄弟看看。」韋小寶謝了。不多時進來一人,四十歲年紀,文士打扮 ,神情和藹可親,問起韋小寶被毒蛇所噬經過,說道:「島上居民身邊都帶有雄 黃蛇藥,就是將毒蛇放在身上,那蛇也立即逃去,決不敢咬人。」韋小寶道:「 原來如此。怪不得潘大哥他們不怕。」陸先生給他看了傷,取出六顆藥丸,道: 「你服三顆,另三顆給你的同伴,每日服一顆。」韋小寶深深致謝,取出二百兩 銀票,道:「一點兒醫金,請先生別見笑。」

陸先生吃了一驚,道:「哪用得著這許多?公子給我二兩銀子,已多謝得很 了。」韋小寶執意要給,陸先生謝了收下,笑道:「公子厚賜,卻之不恭。公子 在這裡恐怕住得也氣悶了,今晚和公子的女伴同去舍下喝一杯如何?」韋小寶大 喜,一口答應。

傍晚時分,陸先生派了兩乘轎來接韋小寶和方怡。這竹轎其實只是一張竹椅 子,兩邊穿了竹槓,前後有人相抬,島居簡陋,並沒真有轎子。

兩乘竹轎沿山溪而行,溪水淙淙,草木清新,頗感心曠神怡,只是韋方二人 一見大樹長草,便栗栗危懼,唯恐有毒蛇竄將出來。轎行七八裡,來到三間竹屋 前停下。那屋子的牆壁頂均由碗口大小的粗竹所編,看來甚是堅實。江南河北, 均未見過如此模樣的竹屋。

陸先生迎了出來,請二人入內。到得廳上,一個三十余歲的婦人出來迎客, 是陸先生的妻子。那婦人拉著方怡的手,顯得十分親熱。陸先生邀韋小寶到書房 去坐,書房中竹書架上放著不少圖書,四壁掛滿了字畫,看來陸先生是個風雅之 士。

陸先生道:「在下僻處荒島,孤陋寡聞之極。韋小寶來自中原勝地,華族子 弟,眼界既寬,鑒賞必精,你看這幾幅書畫,還可入方家法眼麼?」

他這幾句文縐縐的言語,韋小寶半句也不懂,但見他指著壁上字畫,抬頭看 去,見圖畫中一張是山水,另一張畫上有只白鶴,有只烏龜,笑道:「這只老烏 龜倒很好玩。『

陸先生微微一怔,指著一幅立軸,道:「韋公子,你瞧我幅石鼓文寫得如何 ?」韋小寶見這些字彎彎曲曲,像是畫符一般,點頭道:「好,很好!」陸先生 指著另一幅大字,道:「這一幅臨的是秦琅牙台刻石,韋公子以為如何?」

韋小寶心想一味說好,未免無味,搖頭道:「這一幅寫得不大好。」陸先生 肅然起敬,道:「倒要請韋公子指點,這幅字的弱點敗筆,在於何處。」韋小寶 道:「敗筆很多,勝筆甚少!」他想既有「敗筆」,自然也有「勝筆」了。

陸先生乍聞「勝筆」兩字,呆了一呆,道:「高明,高明。」指著西壁一幅 草書,道:「這幅狂草,韋公子以為如何?」韋小寶側頭看了一會,搖頭道:「 這幾個字墨幹了,也不本領醮墨。 ,這些細線拖來拖去,也不擦幹淨了。」陸 先生一聽,臉色大變。草書講究墨法燥濕,筆潤為濕,筆枯為燥,燥濕相間,濃 淡有致,因燥顯濕,以濕襯燥,陰陽映帶,如雲霞障天,方為妙書。至於筆畫相 連的細線,畫家稱為「遊絲」,或聯數筆,或聯數字,講究賓主合宜,斜角變幻 ,又有飄帶,折帶種種名色。韋小寶數言之間,便露了底。

陸先生又指著一幅字道:「這一幅全是甲骨文,兄弟學淺,一字不識,又請 韋公子指點。」

韋小寶見紙上一個個字都如蝌蚪一般,宛如五台山錦繡峰普濟寺中石碣上所 刻文字,心念一動,道:「這幾字我倒識得,那是『神龍教洪教主萬年不老,永 享仙福,神通廣大,壽與天齊!』」

陸先生滿臉喜容,說道:「謝天謝地,你果然識得此字!」

眼見他欣喜無限,說話時聲音也發抖了,韋小寶疑心登起:「我識得幾個字 ,他為甚麼如此高興?莫非他也是神龍教的?啊喲,不好!蛇……蛇……靈蛇… …難道這裡便是神龍島?」沖口而出:「胖頭陀在哪裡?」

陸先生吃了一驚,退後數步,顫聲道:「你……你已經知道了?」韋小寶點 了點頭,其實他甚麼也不知道。陸先生臉色鄭重,說道:「既然你都知道了,那 也很好。」走到書桌邊,磨墨舖紙,說道:「請你將這些蝌蚪古文,一字一字譯 將出來。哪一個是『洪』字,哪一個是『教』字。」提筆醮墨,招手要他過去。

要韋小寶提筆寫字,那真比要他性命還慘,韋小寶暗暗叫苦,但見陸先生神 色難看,不敢違拗,硬著頭皮,走過去在書桌邊坐下,伸手握管,手掌成拳。他 持筆若像吃飯拿筷,倒也有三分相似,可是這麼一握,有如操刀殺豬,又如持錘 敲釘,天下卻哪有這等握管之狀?

陸先生怒容更盛,強自忍住,緩緩的道:「你先寫下自己的名字!」

韋小寶霍地站起,將筆往地下一擲,墨汁四濺,大聲說道:「老子狗屁不識 ,屁字都不會寫。什麼『洪教主壽與天齊』,老子是信口胡吹,騙那惡頭陀的。 你要老子寫字,等我投胎轉世再說,你要殺要剮,老子皺眉頭,不算好漢。」

陸先生冷冷的道:「你什麼字都不識?」

韋小寶道:「不識,不識你烏龜的『龜』字,也不識你王八蛋的『蛋』字。 」他西洋鏡既給拆穿,不收得老羞成惱,反正身在蛇島,有死無生,求饒也是無 用,不如先佔些便宜。

陸先生沉吟半晌,拿起筆來,在紙上寫了個蝌蚪文字,問道:「這是甚麼字 ?」

韋小寶大聲道:「去你媽的!我說過不識,就是不識。難道還有假的?」

陸先生點點頭,道:「好,原來胖頭陀上了你的大當,可是此事已稟報了教 主,你這小賊!」突然一躍而前,叉住韋小寶的頭頸,雙手越收越緊,咬牙切齒 的道:「你害得我們蒙騙了教主,人人給你累得死無葬身之地。大家一起死了幹 淨,也免得受那些無窮無盡的酷刑。」

韋小寶給他叉得透不過氣來,滿臉紫脹,伸出舌頭。陸先生眼見手上再一使 勁,這小孩便得氣絕斃命,想到此事幹系異常重大,心中一驚,便放開了手指, 雙手一推,將他摔將在地下,恨恨出房。

過了良久,韋小寶才驚定起身,「死烏龜,直娘賊」也不知罵了幾百聲,心 想身在這毒蛇島上,無處可逃,倘若逃入樹林草叢之中,只有死得更快。走出門 邊,伸手推門,那竹門外面反扣住了,到窗外一望,下臨深谷,實是無路可走, 轉頭看到壁眄的書畫,心道:「這些屁字屁畫,有什麼好?」拾起筆來,醮滿了 墨,在一幅幅書畫眄便畫,大烏龜,小烏龜畫了不計其數。

畫了幾十只烏龜,手也倦了,擲筆於地,蜷縮在椅上,片刻間就睡著了。睡 醒時天已全黑,竟然無人前來理會,肚中餓得咕咕直響,心想:「這只綠毛烏龜 要餓死老子。」

過了好一會,忽聽門外腳聲響,門縫中透時燈光,竹門開處,陸先生持燭進 房,側頭向他凝視。韋小寶見他臉上不示喜怒,心下倒也不些害怕。

陸先生將燭台放在桌上,一瞥眼間,見到壁上所懸書畫已盡數被他塗抹得不 成模樣,忍不住怒發如狂,叫道:「你.……你……」舉手手來,便欲擊落,但 手掌停在半空,終於忍住怒氣,說道:「你……你……」聲音在喉間憋住了,說 不出話來。

韋小寶笑道:「怎麼樣?我畫得好不好?」

陸先生長嘆一下,頹然坐倒,說道:「好,畫得好!」

他居然不打人,還說畫得好,韋小寶倒也不大出意

料之外,見他臉上神色淒然,顯是心痛之極,倒也有些過意不去,說道:「 陸先生,對……對不起,我塗壞了你的畫。」

陸先生搖搖頭,說道:「沒……沒什麼。」雙手抱頭,伏在桌上,過了好一 會,說道:「你想必餓了,吃了飯再說。」

客堂中桌上已擺了四菜一湯,有雞有魚,甚是豐盛。跟著方怡由陸夫人陪著 出來,四人共膳。韋小寶大奇:「莫非我這十向只烏龜畫得好,陸先生一高興, 就請我吃飯?」但他一點兒自知之明倒還有的,看情形總似乎不像。幾次開口想 問,見陸先生臉上陰晴不定,深恐觸怒了他,飯未吃飽,便被奪下飯碗,未免犯 不著。當下一言不發,悶聲吃了個飽。

飯罷,陸先生帶他進書房。

陸先生從地下拾起筆來,在紙上寫了「韋小寶」三字,道:「這是你自己的 名字,你會不會寫?」

韋小寶道:「他認得我,我可認不得他,怎麼會寫?」

陸先生嗯了一聲,眼望窗外,凝思半晌,左手拿了燭台,走到那幅蝌蚪文之 前,仔細打量,指著一個個字,口中念念有辭,回到桌邊,取過一張白紙,振筆 疾書,伸指數了數蝌蚪文字的字數,又數紙上字數,再在紙上一陣塗改,回頭又 看那幅蝌蚪文字,喃喃自言自語:「那三個字相同,這兩個字又是一般,須得天 衣無縫,才是道理!」沉思半天,又在紙上一陣塗改,喜道:「行了!」

韋小寶不知他搗什麼鬼,反正飯已吃飽,也就不去理會。只見陸先生取過一 張白紙,仔仔細細的寫起字來。

這一次他寫得甚慢,寫完後搖頭晃腦的輕輕讀了一遍。韋小寶只聽到有什麼 「神龍島」、「洪教主」、「壽與天齊」等語句,最後則是第一部在何地何山, 第二部在何地何山。他心下恍然,這些話都是他在普濟寺中向胖頭陀信口胡吹的 ,哪知胖頭陀居然信以為真,回來大加傳揚。又想:「那日胖頭陀邀我上神龍島 來見洪教主,我說什麼也不肯,不料鬼使神差,這船又會駛到了這裡,眼下西洋 鏡拆穿,洪教主又已知道了。他當然要大發脾氣,只怕要將好姊姊和我丟入蛇坑 ,給幾千幾萬條毒蛇吃得屍骨無存。」想到無窮無盡的毒蛇纏上身來,當真不寒 而栗。

陸先生轉過身來,臉上神色十分得意,微笑道:「韋公子,你識得石碣上的 蝌蚪文,委實可喜可賀。也是本教洪教主洪福齊天,才天降你這位神童,能讀蝌 蚪文字。」

韋小寶哼了一聲,道:「你不用取笑。我又識得什麼蝌蚪文、青蛙文了?老 子連癩哈蟆文也不識。我是瞎說一番,騙那瘦竹篙頭陀的。」

陸先生笑道:「韋公子何必過謙?這是所背誦的石碣遺文,我筆錄了下來, 請公子指點,是否有誤。」說著讀道:

「維大唐貞觀二年十月甲子,特進衛國公李靖,右領軍大將軍宿國公程知節 ,光祿大夫兵部尚收曹公李績,徐州都督胡國公秦叔寶會於五台山錦繡峰,見東 方紅耀天,鬥大金字現於雲際,文曰:『千載之下,愛有大清。東方有島,神龍 是名。教主洪某,得蒙天恩。威靈下濟,丕赫威能。降妖伏魔,如日之升。羽翼 輔佐,吐故納新。萬瑞百祥,罔不豐登。仙福永享,普世祟敬。壽與天齊,文武 仁聖。』須臾,天現青字,文曰:『天賜洪某《四十二章經》八部,一存河南伏 牛山盪魔寺,二存山西筆架山天心庵,三存四川青城山凌霄觀,四存河南嵩山少 林寺,五存湖北武當山真武觀,六存川邊崆峒迦葉寺,七存雲南昆明沐王府,八 存雲南昆明平西王府。』靖請薛錄天文,雕於石碣,以待來者。」

陸先生抑揚頓挫的讀畢,問道:「有沒讀錯?」韋小寶道:「這是唐朝的石 碣,怎會知道後世有個平西王吳三桂?」陸先生道:「上帝聰明智慧,無所不知 ,無所不曉,既知後世有洪教主,自然也知道吳三桂了。」韋小寶暗暗好笑,點 頭道:「那也說得是。」心想:「不知你在搗什麼鬼?」

陸先生道:「這石碑的文字,一字也讀錯不得。雖然韋公子天賦聰明,但依 我之見,那也是聖靈感動,才識得這些蝌蚪文字,日後倉卒之際,或有認錯。最 好韋公子將這篇碑文背得滾瓜爛熟,待洪救主召見之時,背誦如流,洪教主一喜 歡,自然大有賞賜。」

韋小寶雙眼一翻,登時恍然大悟,連連點頭,說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料知胖頭陀和陸先生稟報洪教主,說有個小孩識得石碑上的文字,洪教主定 要傳見考問。哪知道這件事全是假的,陸先生怕教主怪罪,只得假造碑文,來騙 教主一騙。

陸先生道:「我現在讀一句,韋公子跟一句,總須記得一字不錯不止。『維 大唐貞觀二年十月甲子……』」

事到臨頭,韋小寶欲待不讀,也不可得,何況串通了去作弄洪教主,倒也十 分有趣,便跟著育讀。他生性機伶,聽過一段過幾百字的言語,要再行復述,那 是不費半點力氣,說到讀書,可就要他的命了,這篇短文雖只寥寥數百字,但所 有句子都十分拗口,含義更是全不明白,什麼「丕赫威能」,「吐故納新」,渾 然不知是甚麼意思,只得跟著陸先生一遍又一遍的讀下去。幸虧陸先生不怕厭煩 的教導,但也讀了三十幾遍,這才背得一字無誤。

當晚他睡在陸先生家中,次晨又再背誦。陸先生聽他已盡數記住,甚是歡喜 ,於是取過筆紙,將一個個蝌蚪文字寫了出來,教他辨認,哪一個是「維」字, 哪一個是「貞」字。這一來韋小寶不由得叫苦連天,這些蝌蚪文扭來扭去,形狀 都差不多,要他一一分辨,又寫將出來,當真是難於登天,苦於殺頭。他片刻也 坐不定,如何能靜下心來學蝌蚪文。

韋小寶固然愁眉苦臉,陸先生更加惴惴不安。陸先生這時早已知道,石碣上 文字另有含義,他數了胖頭陀所拓拓片中的字數,另作一篇文字,硬生生的湊上 去,只求字數相同,碣文能討得洪教主歡心,哪管原來碣文中寫些什麼。如此拚 湊,自然破綻百出,「維大唐貞觀二年」這句中「二」字排在第六,但碣文中第 六字的筆劃共有十八筆之多,無論如何說不上是個「二」字,第五字只有三筆, 與那「觀」字也極難拉扯得上。但顧得東來西又倒,陸先生才氣再大,倉卒之間 也捏造不出篇天衣無縫的文章來。洪教主聰明之極,這篇假文章多半逃不過他眼 去,可是大難臨頭,說不得只好暫且搪塞一時,日後的禍患,只好走著瞧了。

這天教韋小寶寫字,進展奇慢,直到中午只寫會了了四個蝌蚪文,幸好蝌蚪 文本來奇形怪狀,在韋小寶筆下寫出來難看之極,倒也不覺如何刺眼,若是正楷 ,由一個從未學過寫字的孩子寫將出來,任誰一看,立知真偽。

下午學了三字,晚間又學了兩個字,這一天共學了九個字。韋小寶不住口大 吵大嚷,幾次擲筆不學。陸先生又恐嚇,又是哄騙,囁後叫了方怡來坐在旁邊相 陪,韋小寶這才勉強耐心學下去。陸先生一面教,一面暗暗擔心,只怕洪教主隨 時來傳,倘若一篇文章尚未學全,便給教主叫了去,韋小寶這顆腦袋固然不保, 自己全家難免陪著他送命。

可是這件事絲毫心急不得,越是盼他快些學會,韋小寶反而越學越慢,腦子 中塞滿的這許多蝌蚪,便如真的在糾纏遊動一般,實在是難以辨認。

學得數日,韋小寶身上的毒蛇所噬的傷口倒好全了,勉強認出的蝌蚪文還只 二三十個,而且纏夾不清,十個字中往往弄錯了七八個。

陸先生正煩惱間,忽聽得胖頭陀的聲音說道:「陸先生,教主召見韋公子! 」陸先生臉如土色,手一顫,一枝醮滿了墨的毛筆掉在衣襟之上。

一個極高極瘦的人走進書房,正是胖頭陀到了。韋小寶笑道:「胖尊者,你 怎地今日才來見我?我等你好久了。」胖頭陀見到陸先生的神色,知道大事不妙 ,不答韋小寶的話,喃喃自語:「我早該知道這小鬼是在胡說八道,偏是痰迷了 心竅,要想立什麼大功,以求自保,不料反而死得更加早些。」陸先生冷笑道: 「你不過是光棍一條,姓陸的一家八口,卻盡數陪你送命。」胖頭陀一聲長嘆, 道:「大家命該如此,這叫做劫數難逃。就算沒這件事,教主也未必能容咱們多 活得幾日。」

陸先生向韋小寶瞧了一眼,道:「是他們這種人當時得令,我們老了,該死 了,那又有什麼法子?」語氣中充滿憤憤不平。胖頭陀嘆道:「也是我見他年紀 小,投其所好,就這麼不顧前,不顧後的稟報了上去,唉!」陸先生瞪了他一眼 ,道:「小也未免小得過了份。」胖頭陀道:「陸兄,事已至此,你我同生共死 ,大丈夫死就死了,又有何懼?」

韋小寶拍手道:「胖尊者這話說得是,是英雄好漢,怕甚麼了?我都不怕, 你們更加不用怕。」

陸先生冷笑一聲,道:「無知小兒,不知天高地厚,等到你知道怕,已然遲 了。」出神半晌,道:「胖尊者請銷待,我去向拙荊吩咐幾句。」

過了一會,陸先生回入書房,臉上猶有淚痕。胖頭陀道:「陸兄,你的升天 丸,請給我一粒。」陸先生點點頭,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拔開瓶塞,倒出一粒 紅色藥丸給他,說道:「這丸入口氣絕,非到最後關頭,不可輕舉妄動。」胖頭 陀接過,苦笑道:「多謝了!胖頭陀對自己性命也還看得不輕,不想這麼憐惜就 即升天。」

韋小寶在五台山上,見胖頭陀力敵少林寺十八羅漢,威風凜凜,此刻討這毒 藥,顯是當洪教主怪罪之間便即自殺,才明白事態果真緊急,不由得害怕起來。

三人出門,韋小寶隱隱聽得內堂有哭泣之聲,問道:「方姑娘呢?她不去麼 ?」胖頭陀道:「哼,你小小年紀,倒是多情種子,五台山上有個雙兒,這裡又 有個方姑娘。」左手一把將他抱住,喝道:「走罷!」邁開大步,向東急行,頃 放刻間疾逾奔馬。

陸先生跟在他身畔,仍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韋小寶見他顯得毫不費力, 卻和胖頭陀並肩而行,竟不落後半步,才知這文弱書生原來也是身負上乘武功, 說道:「胖尊者,陸先生,你們二位武功這樣高,又何必怕那洪教主?你們…… 」胖頭陀伸出右掌,一把按住他口,怒道:「在這神龍島上,你敢說這等大逆不 道的話,可是活得不耐煩了?」韋小寶給他這麼一按,氣為之窒,改道:「他媽 的,你怕洪教主怕成這樣,還自稱英雄呢,狗熊都不如。」

三人向北方一座山峰行去。行不多時,只見樹上、草上、路上,東一條,西 一條,全是毒蛇,但說也奇怪,對他三人卻全不滋擾。轉過了兩個山坡,抬頭遙 見峰頂建著幾座大竹屋。胖頭陀抱著韋小寶上峰頂。

這時山道狹窄,陸先生已不能與胖頭陀並肩而行,落後丈許。胖頭陀將嘴湊 在韋小寶耳邊,低聲問道:「你那部《四十二章經》呢?」韋小寶道:「不在我 身邊。」胖頭陀道:「那還用說?你身邊早已搜過幾遍。到哪裡去啦?」韋小寶 道:「少林寺十八羅漢拿了經書,自然交給他們方丈。」心想這搜竹篙頭陀打不 過少林十八羅漢,聽得經書到了少林寺方丈手中,自然不敢去要,就算敢去要, 也必給人家攆了出來。

那日胖頭陀親手將經書交給澄心和尚手中,對韋小寶這句話自無懷疑,低聲 道:「待會見了教主,可千萬不能提到此事。否則教主逼你交出經書來,你交不 出,教主他老人家非將你丟入毒蛇窠不可。」

韋小寶聽他語聲大有懼意,而且顯然怕給陸先生聽到,低聲道:「你明明已 搶到經書,又還給少林寺和尚,教主知道了,非將你丟入毒蛇窠不可。哼哼,就 算暫時不罰你,派你去少林寺奪還經書,也有得夠你受的了。」

胖頭陀身子一顫,默然不語。

韋小寶道:「咱哥兒倆做樁生意。有什麼事,你照應我,我也照應你。否則 大家一拍兩散,同歸於盡。」

陸先生突然在身後接口問道:「一拍兩散,同歸於盡?」

韋小寶道:「咱三人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心想此刻處境之糟,已是一塌 胡塗,能把這兩個好手牽累在內,多少有點依榜指望。

胖頭陀和陸先生都默不作聲,過了一會,兩人齊聲長嘆。

又行了一頓飯時分,到了峰項。只見四名身穿青衣的少年挽臂而來,每人背 上都負著一柄長劍。左首一人問道:「胖頭陀,這小孩子幹什麼的?」

胖頭陀放下韋小寶,道:「教主旨令,傳他來的。」

西首三名紅衣少女嘻嘻哈哈的走來,背上也負著長劍,見到三人,迎了上來 。一個少女笑道:「胖頭陀,這小孩是你的私生子麼?」說著在韋小寶頰上捏了 一把。胖頭陀道:「姑娘取笑了。這小孩是教主他老人家特旨呼召,有要緊事情 問他。」另一個圓臉少女捏了一下韋小寶右頰,笑道:「瞧這娃娃相貌,定是胖 頭陀的私生兒,你賴也賴不掉的。」

韋小寶大怒,叫道:「我是你的私生兒子。你跟胖頭陀私通,生了我出來。 」

一群少女少年一怔,隨即哈哈大笑起來。那圓臉少女臉上通紅,啐道:「小 鬼,你作死啊!」伸手便打。韋小寶側頭避開。這時又有十幾名年輕男女聞聲趕 到,都向那圓臉少女取笑。那少女又羞又惱,左足飛起,在韋小寶屁股上猛力一 踢。韋小寶大叫:「媽,你幹麼打兒子?」眾少年笑得更加響了。

突然間鐘聲當當當響起,眾人立即肅靜傾聽,二十多名年輕男女轉身向竹屋 奔去。

胖頭陀道:「教主集眾致訓。」向韋小寶道:「待會見到教主之時,可千萬 不能胡說八道。」韋小寶見他神色鬱鬱,這些年輕男女對他頗為無禮,心想他武 功甚高,幹麼怕這些十幾歲的娃娃,不由得對他有些可憐,便點了點頭。

只見四面八方有人走向竹屋,胖頭陀和陸先生帶著韋小寶走進屋去。過了一 條長廊,眼前突然出現一座大廳。這廳碩大無比,足可容納千人之眾。韋小寶在 北京皇宮中住得久了,再巨大的廳堂也不在眼中。可是這一座大廳卻實在巨大, 一見之下,不由得肅然生敬。

但見一群群少年男女衣分五色,分站五個方位。青、白、黑、黃四色的都是 少年,穿紅的則是少女,背上名負長劍,每一隊約有百人。大廳彼端居中並排放 著兩張竹椅,舖了錦緞墊子。兩旁站著數十人,有男有女,年紀輕的三十來歲, 老的已有六七十歲,身上均不帶兵刃。大廳中聚集著五六百人,竟無半點聲息, 連咳嗽也沒一聲。

韋小寶心中暗罵:「他媽的,好大架子,皇帝上朝麼?」過了好一會,鐘聲 連響九下,內堂腳步聲響。韋小寶心道:「鬼教主出來了。」

哪知出來的卻是十名漢子,都是三十歲左右年紀,衣分五色,分在兩張椅旁 一站,每一邊五人。又過了好一會,鐘聲鏜的一聲大響,跟著數百只銀鈴齊奏。 廳上眾人一齊跪倒,齊聲說道:「教主永享仙福,壽與天齊。」胖頭陀一扯韋小 寶衣襟,令他跪下。

韋小寶只得也跪了下來,偷眼看時,見有一男一女從內堂出來,坐入椅中。 鈴聲又響,眾人慢慢站起。

那男的年紀甚老,白鬢垂胸,臉上都是傷疤皺紋,醜陋已極,心想這人便是 教主了。那女的卻是個美貌少婦,看模樣不過二十三四歲年紀,微微一笑,媚態 橫生,艷麗無匹。韋小寶暗讚:「乖乖不得了!這女人比我那好姊姊還要美貌。 皇宮和麗春院中,都還沒這等標致角色。」

左首一名青衣漢子踏上兩步,手捧青紙,高聲誦道:「恭讀慈恩普照,威臨 四方洪教主寶訓:『眾志齊心可成城,威震天下無比倫!』」

廳上眾人齊聲念道:「眾志齊心可成城,威震天下無比倫!」

韋小形容詞一雙眼珠正骨碌碌的瞧著那麗人,眾人這麼齊聲念了出來,將他 嚇了一跳。

那青衣漢子繼續念道:「教主仙福齊天高,教眾忠字當頭照。教主駛穩萬年 船,乘風破浪逞英豪!神龍飛天齊仰望,教主聲威蓋八方。個個生為教主生,人 人死為教主死,教主令旨遵從,教主如同日月光!」

那漢子念一句,眾人跟著讀一句。韋小寶心道:「什麼洪教主訓?大吹牛皮 。我天地會的切口詩比他好聽得多了。」

眾人念畢,齊聲叫道:「教主寶訓,時刻在心,建功克敵,無事不成!」那 些少年少女叫得尤其起勁。洪教主一張醜臉神情漠然,他身旁那麗人卻笑吟吟地 跟著念誦。

眾人念畢,大廳中更無半點聲息。